掌事姑姑闻言,浑身猛地一颤,错愕与心虚如冰水般瞬间漫过全身。
她一直以为,当年那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娘娘绝无可能察觉。
却从未想过,娘娘竟早已知道的清清楚楚。
“娘娘!”掌事姑姑慌忙向前膝行两步,一把攥住皇后素净的衣摆,急声道,“娘娘,您听老奴解释!老奴绝非贪图贞嫔给的那些银钱珍宝,更从未有过半分背弃娘娘的心思!老奴……老奴……”
“老奴当时那么做,全是在为娘娘着想啊!”
“色衰而爱驰啊,娘娘!”
“当时杨淑妃扶摇直上,圣眷正浓,后宫谁不传她得了陛下的真心,说陛下有意晋她为贵妃,分走您的宫权……若是她名下再添一位皇子,那便是直逼皇贵妃之位了!”
“历朝历代,哪有皇后尚在,就立皇贵妃的道理?老奴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那般羞辱娘娘的事情发生……所以、所以便想着,与其任由杨淑妃势大,不如抢先一步,择些颜色好、又好拿捏的新人进来。”
“正巧那时……贞嫔寻到了老奴。她家世算不得显赫,人也算不上聪明,但她年轻,容貌极盛,又……又主动将把柄交到了老奴手上……”
皇后轻轻抽回衣摆,面上已带了几分不耐:“你以为陛下是那等色令智昏,会为了宠妃便全然不顾本宫这发妻颜面之人吗?”
“杨淑妃……如今在何处?”
掌事姑姑一怔,低声回道:“冷……冷宫。”
皇后又问:“她为何会在冷宫?”
掌事姑姑:“是因……被六公主,不,是被长平郡主牵连……”
“不。”皇后截断她的话,声音冷淡,“是她的野心与贪欲,蒙蔽了她自己的眼。若论牵连……”
“谁又能说得清,她们母女二人,究竟是谁……连累了谁呢。”
“杨淑妃与谢宁华如此,秦王,又何尝不是如此!”
“好好的中宫嫡子,放着光明坦途不走,偏要去用那等下作手段!分明有通天大道,却非要……自甘堕落,行那旁门左道!”
“莫说陛下失望,便是本宫……”皇后闭了闭眼,胸口似有沉石压着,“也深以为耻。”
“若非他是本宫亲生骨肉……本宫只怕也要拉着你在背后议论,如此心性,怎堪正位东宫?又怎配……为人君主?”
“你若是当真心疼他,见不得他受苦,便去皇陵照顾他吧。也替本宫……好好看着他,莫要让他再犯糊涂了。”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今日这般境地,全是咎由自取。若能安分守己,数年之后,或许尚有一世清闲富贵可享;若是再执迷不悟……”
“怕是明年的坟头,便要长草了。”
掌事姑姑听着这番话,总觉得哪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却又抓不住那丝异样的根源。
“可若老奴出宫去了……娘娘在深宫之中孤身一人,又该如何是好?”
皇后神色平静:“本宫虽是废后,却也是陛下的发妻。陛下念旧情,总不会对本宫全然不管不顾。”
“那些被带走的宫人,待陛下查问清楚,若无问题,自会放回来侍奉;若真有问题……也会遣新的宫人补进来。这凤仪宫,总不会真的空了。”
“你去请陛下过来。”
“就说,不必再查了。”
“本宫……自己交代。”
掌事姑姑闻言,慌忙以袖掩面,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出小佛堂。
掌事姑姑连滚带爬的起来,朝着小佛堂外走去。
“且慢。”
皇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平静:“先用冷水敷敷你的眼睛,再去请陛下。”
“莫要再……给陛下添堵了。”
小佛堂外,掌事姑姑背靠着冰冷的廊柱,长长地、劫后余生般呼出了一口气。
既庆幸娘娘似乎仍有法子能救秦王殿下,又庆幸娘娘未曾深究她自作主张的罪过,更庆幸娘娘竟允了她前去皇陵照应。
她是凤仪宫的掌事姑姑,这些年来,凡经皇后娘娘之手的人与事,她多多少少都留着印象。
此去皇陵,这些旧日痕迹,或许……真能替殿下添上几分转圜的余地。
即便……即便最终仍不能助殿下脱困,有她在身边照拂,殿下总归能少受些清苦,不至衣食难安。
两刻钟后。
元和帝踏入了凤仪宫,径直来到了小佛堂外。
静立片刻,才推门而入。
檀香依旧袅袅,皇后仍跪在蒲团上,仿佛从未移动过分毫。
“皇后,”元和帝开门见山道:你不必说了。”
“朕知道,不是你。”
“多年夫妻……朕自问,还是了解你的。”
“朕信你。”
“但朕更是帝王。”
“不能明知隐患将威胁大乾江山社稷的安稳,却依旧无动于衷。”
“因此,凤仪宫上下宫人,朕必须一一清查。你这些年于宫城内外经营的人手与门路,朕也需一一拔除。”
“今日,秦王的人能悄无声息入宫见你。若来日有人狗急跳墙,是否也能借你昔日经营的路径……”
“入宫,弑君?”
皇后极轻地笑了一声。
笑声里听不出是悲是嘲,只有一片复杂难言的晦涩,沉沉地压在心底。
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她真的以为,她与陛下能成为一对志同道合的夫妻。
或许谈不上情深爱浓,却也能彼此敬重,彼此体谅。
她做好他的贤后,他做好她的仁君。
百年之后青史并肩,也算成全了一段佳话。
时至今日,他仍说信她。
可惜了。
袅袅檀香萦绕在两人之间,像一道看不见的、柔软的鸿沟。
有情分。
却也只能站在鸿沟的两端,再难并肩。
怪陛下吗?
皇后心中,那个“怪”字,终究是吐不出口。
全然不怪吗?
东宫之位空悬多年,秦王身为中宫嫡子,本是名正言顺的第一人选,却偏偏蹉跎至今。
这其中的意味,她并非不懂,可心底那一点意难平,终究是磨不平、消不散的。
那一点不舒服,像一根细小的刺,埋在血肉深处,平日不觉,此刻却隐隐地,硌得人生疼。
然而……
在成老太爷那件事之后,她又忍不住地,生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庆幸。
陛下的迟疑与考量,原来并非全无道理。
秦王他……或许真当不起这社稷之重。
若将他推上那至高之位,却无力担负起天下之重,那对江山,对百姓,乃至对他自己,都将是一场灾难。
所以,到头来,又能怪谁呢?
人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和取舍,站在各自的立场,似乎都无大错。
怪不了旁人。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有那等十全十美、事事顺遂的好福气吧。
皇后自嘲的想着。
“若如陛下所言,陛下有一个该清查该审问的不就是凤仪宫的掌事姑姑吗?”
“陛下没有关押她,不只是为了让全臣妾的体面,更是已经打定主意她绝无活路了,对吗?”
元和帝:“你要替她求情?”
皇后:“不,臣妾给过她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