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盆节和“中元普度”法会分别在青龙寺和皇家禁苑举行。
往年此时,皇亲国戚、功勋权贵和巨贾富商们提前几天便会精心筹备,以示对佛祖虔诚,顺便也好在圣人面前露露脸,彰显自己仁孝之心。
然而今年的场景让寺内僧人心里凉了半截。
智圆作为寺里首座,起了个大早,穿戴好崭新的锈金袈裟,领着一众僧人在寺外站了半天连个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未迎到。
偶有进香布施的百姓路过施礼,智圆端出一副得道高僧的姿态,轻‘嗯’一声算是答过,实则心里失落至极。
眼见日头渐高,烈日灼得头皮生疼,智圆不由重重叹息一声。
平常口口声声愿信奉佛祖终身的信男信女们,转眼间跟着圣人、圣后转投了太上老君的怀抱。
“人心不古啊……”
智圆望着空无一人的官道,没头没脑地感叹。
“首座……”身后的知客僧鼓足勇气唤了一声,白胖的脸蛋早已被炙烤得通红,“方丈讲经的时候到了,是不是先回寺里听经……”
“听个卵!”智圆使劲扯了扯胸前袈裟,露出大片乌黑的胸毛,活像一尊发怒金刚,“来的全是些苦哈哈,这经讲得还有何用?”
知客僧缩了缩脖子,悄然退后半步,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快……快看!有人来啦!”
身后有小沙弥突然指着官道尽头出现的几个黑点,兴奋地喊出声。
智圆将手遮过眉头,放眼眺望,果真有仪仗缓缓走来,隐约间还有三五骑跟在后面。
“勿喧哗张望,老纳平常教导尔等,禅心稳如钟,难道忘了?”
智圆刹那间戾气全无,面容竟带上几分慈悲,变脸之快堪称一绝。
仪仗渐近,智圆视力极好,见居中骑马之人身穿絺服,头戴四旒冕 服上金丝锈三章(粉米、黼、黻)——仪同三司阵仗。
萧邢隔着老远就从一堆秃头中发现了探头探脑的智圆,心中暗念:大师休要怪我!
“弟子见过智圆大师!”
待两队临近,萧邢未等智圆出声,抢先一步下马执俗家弟子礼。
自从被隋文帝授了个“仪同三司”,萧邢这还是第一次穿了个全套,看上去贵气华丽,却有苦自知,这冕服的穿戴复杂繁琐,弄了近一个时辰才连蒙带猜穿齐。
智圆双手合十,嘴角挂笑,心里比吃了人参果还舒坦。
“果然还是和聪明人打交道省心!萧别驾定是猜到今日青龙寺无人驾临,特意穿了冕服来撑场面,当着众人执弟子礼更是在给老纳脸上贴金,此子可交!”
他断然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一脸虔诚的家伙,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盂兰盆节和听经,而是来掘他青龙寺的祖坟。
“萧别驾不辞辛苦远道而来,虔诚之心可鉴,快快里面请!”
萧邢口称弟子,给足智圆颜面,智圆却万万不敢托大,仍以官职相称以示敬意。
“大师且慢!”萧邢呵呵一笑,话锋一转,“今日乃佛家盛典,奈何圣人公事繁忙,分身乏术,是以遣太子、越国公和史将军前来参典,弟子不过是负责打前站,劳请大师稍等片刻。”
萧邢话音才落,智圆身后的众僧议论声四起。
“圣人虽未至,却派了太子殿下来,可见青龙寺在圣人心中的地位,从今往后,看谁还敢说佛门势微……”
“越国公也来了?那可是百官之首啊,还是方丈和首座厉害,前几日大兴城可没白去……”
“太子和越国公来了不稀奇,史大将军来了才是稀奇……”
“要我说谁来都没有萧别驾来的稀奇,他可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定是奉旨来的……”
“有青龙寺的时候,云真子那妖道还不知在哪吃奶呢,凭他也配与青龙寺斗?”
众僧的话一字不落地钻入智圆耳中,他只觉通体舒坦,浑身毛孔都散着爽利,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被晒得滚烫的光头,笑意满满。
“老纳率众弟子在此迎香客,事先未曾收到半点消息,寺中亦无周全准备,只怕是招待不周,怠慢了诸位……”
智圆得了便宜还顺便卖起了乖,丝毫记不起半炷香前翘首以盼的狼狈模样。
萧邢焉能不知他的花花肠子?当下微微一笑也不拆穿,顺着话恭维道:“众生平等,相无常,人无常,青龙寺不愧是佛门圣地,佩服!”
若不是众弟子在场,智圆恨不得立刻拉着萧邢烧黄纸、斩鸡头立誓结拜,心中暗赞:怪不得人家年纪轻轻便已官居四品,这说话水平——真他娘的高!
两人各怀鬼胎,互相吹捧,一眨眼太子车辇、仪仗已近在身前。
青龙寺是以帝王规格准备,接待太子一行自然游刃有余,智圆亲自带路,将众人毕恭毕敬引入寺内。
盂兰盆节有两个最重要的环节。
一是听经;由寺内高僧讲解释义,内容多以佛教中‘仁孝’相关的经文为主,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皇家权贵,皆座于大殿听讲,以示佛祖之前众生平等。
二是祈食;寺内准备好斋饭斋菜,众人共饮共食,象征佛祖赐食庇护苍生,隐含普渡众生之意,吃不完的亦可打包带走,寺院并不会劝阻。
萧邢对知客僧人早有交待,太子一行携有女眷,今日人多眼杂,祈食还是送入皇家院落为好,知客僧自是一一应承下来。
寺中准备的饭食极其简单,胜在量大,前院支起数十口大铁锅,锅中粟米糙饭堆出了尖,斋菜则是满满几大盆的素叶青菜。
太子武功谋略平平无奇,在百姓中的声名却是颇佳,率先盛满饭食,喝退负责拦挡众人的千牛卫,深入人群,很快便与众人打得热火朝天。
萧邢与杨素、史万岁二人打了个招呼,杨素微微一笑,礼节性回礼便小口进食,不再言语,史万岁对萧邢恨之入骨,自然没有好脸色,捧着硕大的陶碗扭过头,一副生人勿近神态。
萧邢苦笑一声,寻了个无人的桌子座下,刚吃了两口忽觉眼前一暗,余光瞟过,原来是一个身形单瘦的青衣小厮在对面座了下来。
萧邢不以为意,正欲低头继续吃饭,耳旁清脆细声乍起:“施主,我这里有肉,你吃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