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老眼神定格在陆惟生脸上,起初一眼,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当彻底看清时,整个人如遭雷击,满脸愕然地定在原地。
军装里笔挺的脊背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阿尔伯特上前一步,虚扶了一把,这才唤回老者的理智。
他抽离视线,冷不丁又撞上苍芙通红的眼眶。
心底咯噔一声。
满脑子都是“糟了”。
苍芙根本不看余老,而是对商雷凌道:“劳烦帮个忙,帮我把他扛到舰舱里去,顺便找找有没有冷冻柜。”
商雷凌刚一点头,身旁两名北洲战队大汉甚至不需要吩咐,撸起袖子就跟在苍芙身后,朝着陆惟生走去。
“他骨头都碎了,搬的时候小心些。”
苍芙语气平静,说完,率先蹲下去托起男子的脖颈和后脑。
从前被他枕在身上的时候,她总是嫌他脑袋太沉,他死后,身体却变得很轻,轻到她将他揽在怀里,却感受不到太多重量。
仿佛灵魂已经乘着白鸟远去。
每走一步,半凝固的血浆顺着衣摆滴落,浓郁的腥味惹得峡谷外的虫族蠢蠢欲动。
顾鹬看着路过跟前的苍芙,小声道:“我先带人去找冰柜。”
说完一溜烟往潮汐号里钻去。
没跑出两步又被苍芙喊住。
“把客舱里的冰柜都拆出来,死的人不只是陆惟生,还有许多星际猎人,至于掠劫者,出于人道主义,至少把遗体带走,隆脊山脉是战舰坟场,却不是埋骨的好地方。”
少年站在甲板舱,听着苍芙说完这些,眼圈登时就红了。
哑着嗓子回了一声“好”,便匆匆跑进舱内。
荀桉从苍芙身边经过。
他仰着下巴,不忍心去看陆惟生支离破碎的身体,只说了一声,“顾鹬那点人手不够,我也去帮忙。”
云冕强撑着和余老打了声招呼,想寒暄两句,却又觉得不是时候,只能盯着余老肩膀上耀眼的星星,局促地站在一旁。
余老没理会云冕,反倒是各扫了鸦凛和江思远一眼,鼻孔里喷出一声轻哼。
三十分钟后。
各方坐进潮汐号会议室。
苍芙安顿好陆惟生的遗体,简单冲了个澡,换了身便装,湿着头发推开会议室的门。
余老坐在主位。
这液态金属椅像是会咬屁股,老者两次三番调整坐姿,直到苍芙在他对面坐下。
还是那句话,有些太过平静了。
不正常,绝对不正常。
余老回想起当年,陆惟生从歼灭舰残骸里刨出苍芙勉强完整的遗体的时候,整个人和疯了没什么区别——
苍芙早就预见到她的牺牲将会成为星联和皇室之间的缓和剂,也将这一猜测隐晦地透露给了陆惟生,但他却没能在登舰前拦住她。
陆惟生用最后一丝理智摘了特别行动队的银狐徽章,在系统里提交了离队申请,而后孤身一人,启用休眠仓里的冷却系统封存了苍芙的遗体,开启了前往亡灵山圣坛的绝望漫长之旅。
……
余老是沸水煮茶的忠实爱好者。
和贞接过阿尔伯特递过来的馥郁奇柑橘红茶,替苍芙和余老各冲了一杯。
茶叶放得有点多,浓郁茶香充斥了整间会议室,彻底泡开后,茶汤颜色宛如鲜血。
余老看着,打消了喝茶的念头。
转而看向云冕、鸦凛和江思远,眉头一皱,斥责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鲭鱼市的求援信号连我们时空管理局的巡逻艇都接收到了。”
鸦凛一提起此事就心虚。
他端起面前的杯子,战术性往喉咙里灌营养液。
最终还是云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鸦凛和江思远则宣告了自己的身份。
余老听完,清了清嗓子,抬眸看向苍芙。
“这位……舰长大人,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如果他们无法证明死去的陆惟生是星际逃犯,我会送他们集体上星际军事法庭。”
“我想,数百条星际猎人的性命、毁坏的星骸级货运舰,以及无法按时抵达目的地进行交易产生的损失,足以让眼前这三位在星际监狱里呆上至少三百年。”
“对了,还有差点被大火烧光的鲭鱼市。”
“当然,针对陆惟生的暗杀计划,我会单独提起指控。”
“……”
“……”
“……”
听起来这件事情没那么好摆平。
云冕如坐针毡,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他斟酌了一番措辞,对着苍芙小心翼翼开口道:“我想,这其中存在一些误会。”
“误会。”
“是的,误会。”
“我不明白云队长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果这件事情可以就此平息,您可以提出您的要求。”
“要求?方才不是说过了?送你们上军事法庭。”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行了,我不想听你们废话,既然时空管理局的督察官过来了,这件事情就公事公办吧,其他没什么好谈的。”
说完,苍芙起身离开。
临走前给了余老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只是她看起来尚且年轻,又顶着一双哭过的兔子眼睛,看起来不像是有阴谋,更像是希望督察官秉公执法的一种哀怨控诉。
余老倒是看懂了。
默默叹息一声,心想还是摆摊烧烤最简单。
苍芙一走,余老登时严肃起来,虎目圆睁,虽然上了年纪,但军威更重,倒是把云冕等人唬得动都不敢动。
“此事我会联系星联,但当务之急是安抚好这位舰长的情绪,一旦她真的提出控诉,军事法庭那边是不会姑息这样一场惨剧的。”
“怎么安抚?”
江思远和鸦凛异口同声问道。
以他们对苍芙的了解,怕是怎么安抚都没有用的。
云冕作为三人里唯一有灰产的那位,瞬间读懂了余老的意思,凑过去一点,压低嗓音道:
“督察官,您看这样如何,在此次事件中牺牲的人,一人三十万星币赔偿款,至于陆先生,我愿意出到一百万星币。”
余老正襟危坐,“不是我觉得如何,是要舰长答应。”
云冕笑笑,嗓音压得更低。
“督察官,这件事情微妙就微妙在,阿斯翠亚星系的舰队未经允许闯入了希尔德星系的领域,并对希尔德星系的臣民实施了打击,若是传出去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更何况莉绯小公主的诞辰就要到了……”
江思远听着云冕为自己开脱,冷冷道:
“云队长,你别忘了,逃犯不分星系,抓捕行为是享有星际豁免权的。”
“你们都没有确定陆惟生的逃犯身份便擅自实施抓捕,还敢和本队长提豁免权?”
“无论如何,你也参与进来了不是吗?”
“分明是你们的鸦凛元帅诓骗我……”
“那云队长未免也太好骗了。”
“……”
“行了,都给我闭嘴。”
余老一声呵斥,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他站起身来,对阿尔伯特道:“我去找舰长谈谈,你在这里看着他们。”
阿尔伯特略微一点头,恭敬道:“好。”
接近甲板舱的一处货仓里,冰柜密密麻麻叠出去几十排,场面十分壮观,但一想到冰柜里装的都是已故之人,又不由得让人觉得无比惨烈。
苍芙背靠盛装陆惟生遗体的冰柜,屈腿坐着。
发丝裹了些许水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兰花香,勉强与呛人的腥味打个平手。
见余老过来,苍芙唇角微勾,扯出的笑容透着一丝莫名的邪性。
她懒洋洋起身,撑开手里把玩的黑色皮筋,将上面已经干涸的、属于陆惟生的血迹展示给他看。
“商量好对策了?”
“云冕个人愿意向每位牺牲者的家属支付三十万星币,至于陆队,他愿意支付一百万星币,只希望你不要向军事法庭提起控诉。”
“没问题,这一百万星币我也不用,直接分给牺牲者家属。”
“所以你的目的是……”
“告诉我诗灵实验室‘芬里尔’休眠式高压氧舱的下落,当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我也要陆惟生怎么活过来。”
“我就知道……”
余老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底愁得长出了红血丝。
“你作为执行官,应该清楚‘芬里尔’休眠式高压氧舱让人起死回生的原理。”
“我知道,扰乱旧有时间线,开辟新时间线,并且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毫无征兆地并线,这给你们时空管理局带来了许多麻烦,我想,这也是星联急着除掉我的原因。”
余老将苍芙带到更为偏僻的角落。
确定四周没有旁人或者影像捕捉器后,继续道:“当年你能重新睁开眼睛已经算是奇迹中的奇迹,更别提所有高压氧舱早就被严令禁用。”
“禁用,但没有完全销毁,对吗?”
“……”
“我手里有秽土星系勾结反叛军的证据,作为交换,给我一台高压氧舱。”
“一旦开辟了新时间线,苍芙,在与旧时间线合并之前,陆惟生不会记得你,银港市所有人都不会记得你,于他们而言,你就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我知道。”
“时间线合并是完全随机的,短则数月,长则成百上千年,你要等吗?就算你是高智种,也等不了上千年。”
“这不重要,他活着才重要。”
“当初将狼犬改造为影狩的时候,为了杜绝这支血脉受到异性的影响,将其心智设定得十分冷血,芬里尔氧舱会强力、反复激发血脉潜能并进行加固,他再次对你产生感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余老,这些我都明白。”
苍芙靠着楼梯间的灰白墙壁,笑了笑。
“秽土星系对依靠星联结盟的三大星系垂涎已久,眼下他们动了勾结反叛军的心思,怕是看准了星联与皇室不睦已久。”
“我想,以黑德良的本事,是无法阻止这场战争的。”
“到时候,我愿意继续做前锋。”
“只要你给我一台芬里尔氧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