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光透过窗棂,裴淮玉下意识伸手探去,指尖触到身旁残留着些许若有若无的温度,却再没有往日那熟悉的柔软身躯。
鼻间萦绕的淡淡香气逐渐消散,唯有枕上几根散落的青丝,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还在诉说着昨夜的温存。
阮娇娇在离别前告诉他,让他不要来寻自己,如果时候到了,她自己会回来的。
是他答应的。
但如今为何难受的也是自己。
安安抱着一封阮娇娇留给他的书信到自己的房前门口,不知守了多久,“父亲……娘亲她为什么不要我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裴淮玉看着儿子泛红的眼尾,恍惚间又看见昨夜挑灯写信的阮娇娇,笔尖悬在半空迟迟未落,笔笔尖更快落下的竟是烛光下的泪水。
若不是命运戏弄,阮娇娇又怎么会舍得离开安安呢?
他蹲下身,伸手拂去安安额前凌乱的碎发,却摸到一片濡湿:“你娘亲不是不要你,她只是病了。”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掌心轻轻覆上儿子冰凉的手背,“她说要去寻能治好心病的法子,等江南的玉兰再开,她会带着装满故事的行囊回来,说要讲给你听她见过的山川湖海,她还让你每日要好好锻炼,要好好学习——”裴淮玉停顿间,听见安安急促的吸气声,“莫要做个只知读书的呆子,该与书院的同窗去蹴鞠玩耍,莫负了好春光。”
后面这一句话真的是阮娇娇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裴淮玉半个字都没改。
安安吸了吸鼻子,眼眶忍不住的发酸,他将整个脸蛋都埋在父亲的怀里,低声道,“这话还真的是娘亲能够说出来的。”
怀中的孩童渐渐止住抽噎。
可却没人看见裴淮玉藏在广袖下的手,正死死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裴淮玉又道,“她还说,让我们相信,她不管身处在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都深爱着我们。”
裴淮玉知道自己性子是这样恶劣的一个人,过去总是想着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将阮娇娇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真正到了这一步,为了阮娇娇,他愿意违背自己的本性。
他愿意放她走。
可控制不住自己那疯狂的,偏执的思念!
他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峦,眼底翻涌的苦涩被笑容尽数掩住——只有夜半无人时,案头那盏永远温着的安神茶,才知道他数过多少遍时日,又将枕边残留着她气息的帕子,摩挲了多少回。
这是阮娇娇离开的第三个月。
原本是他们的大婚之日。
但裴淮玉只能将他们的婚服藏起来。
坐在月光下,一遍一遍读着阮娇娇寄过来的信,每隔十日,阮娇娇都会往丞相府寄两封信来,一封是给安安的,而另外一封是给他的。
信里不一定全是字。
有的时候反而是一株草,一枝花。
又或者有的时候是一小搓土。
裴淮玉真的有理由怀疑,阮娇娇是不是懒得写字了就送这些东西过来。
不过……裴淮玉还是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细细摩擦。
「离开的第十天:裴淮玉,我准备踏上去江南的马车了,最后在客栈里面给你写封信。
我在这家客栈里面认识了好多好多江湖人,但是我不敢跟他们说我的夫君是丞相。
为什么呢,那当然是那江湖人不知道多讨厌你们官家,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理了,只是立场不同,但江湖人士也很有趣啊。
要不是我没有这武功底子,我就跟着我的好姐姐好哥哥们去游走江湖了。
不过想想像他们江湖人行走江湖就要过上吃一顿饿一顿的日子,我是真的受不了,没办法,简直就是被你惯得过不上苦日子了!裴淮玉,你要不要赔我点钱?」
「离开的第二十日天:裴淮玉,我已经到江南啦,我跟你说,在江南的春天,真的超级超级美,我准备留在这里过夏天了,毕竟听说这边的莲花特别美。」
「离开的第三十日天:信封里面只有一片莲花的花瓣,因为路途遥远,还干了。」
…………
「离开的第六十天:裴淮玉,你有没有想我呀,我真的很想很想你哦,今天要早点睡了,就不写那么多了,还有,我要告诉你个坏消息,之后可能也得二十天写一次了,不过你也别难过,因为我想一次性给你分享更多的故事,你千万不要怪我哦。」
看来看去这些字也不会变。
但裴淮玉偏偏像看不腻一样,好像等到他翻看了百遍之后,阮娇娇就能带着满载的故事回来,或许还会带上一只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烧鸡和一壶好酒,然后在他耳边叽里咕噜的说很多很多他没有听过的趣事。
可当幻想消散,案头只剩冷月孤灯。
比起那些未曾听闻的江湖轶事,他更想念她笑时弯成月牙的眉眼。
想念她说话时总爱比划的手势。
甚至想念她假装凶巴巴时,耳尖却悄悄泛红的模样。
思念是痛苦的挣扎,裴淮玉只能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公务上。
白日里,他将自己埋进堆积如山的公文,看着奏章上的字迹化作她的笔迹;教安安课业时,恍惚又见她倚在门框上,笑眼盈盈地纠正儿子握笔的姿势。
唯有夜深人静,当整座府邸陷入沉睡,才让思念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阮娇娇平日里面就喜欢凑热闹。
不管是什么上元节还是乞巧节,阮娇娇要是不出去凑热闹,那一天她都不会安分的。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裴淮玉竟然也开始慢慢的喜欢热闹的地方,但是他不喜欢参与这些热闹的事情,只是喜欢在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热闹。
看着那一群人热闹,就仿佛好像看到了阮娇娇在人群里面欢呼的样子。
直到偶然的街头上出现了一个和阮娇娇身影很像的女子,那一刻裴淮玉的理智像是断开一般,他发疯似的去寻找这抹身影。
却发现那个女子不是阮娇娇。
是他认错人了。
远处传来杂耍班子的铜锣声,混着孩童清脆的笑声,却刺得他眼眶生疼,直到一滴温热砸在手背,他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案头的沙漏不知转了多少圈,窗棂上的霜花凝结又消融,裴淮玉早不知道过了多少个秋冬,他只知道,自己早已将思念熬成了蚀骨的毒,却只能守着那句承诺,等她带着痊愈的心,循着月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