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7年4月15日,玉门城西,19:41
看似偌大的庭院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陈一鸣摆了一个木箱在院子里,又搬了把椅子坐在上面。
如果身体允许的话,他更愿意站着和大家讲话。
现在陈一鸣还要用法术操控纸笔来做记录,这种精细的操控也很消耗精力。
至于台下的大伙,倒觉得这样的形式很有意思。
“好了,这个月的会费收得很多,远比预期要高,这还要感谢各位江湖人士的鼎力相助——我自己也想办法充实了这笔资金。既然谈到会费,我就先跟大家谈谈会费的用途吧。
“第一,缴纳会费就是让大家表明个态度,交了这笔钱,才算真正的‘自己人’。不过新来的不用着急,你们可以先观望观望,觉得有必要和大伙待在一块的、再交这笔钱——当然,还没交钱的,有些会议、有些任务也就不会和你们商量。
“第二,很多时候,我们和资方,或者和师傅、工头、老板、经理、主任、坊主之类的人谈判,就没法继续上工了,甚至需要很长时间的罢工。大家都有家庭要养,都要混口饭吃,所以罢工的时候,‘工钱’就由工会来出,不能让大家吃亏。
“第三,这一点大家都很有共同语言,我们干活的地方都很苦、很危险。有概率受伤,有概率感染,更有概率送命。比方说,哪位朋友像我一样断了胳膊的,赚钱和生活就很受影响,所以我们要出点钱来照顾。要是丢了命的,我们也会给他家里人帮衬一下。
“还有就是,我们这个组织,肯定不能老是待在这个院子里开会。我们将来人会更多,地方会更多,说不定还有钱雇人来帮助我们,比如雇几个懂法的、懂经济的、懂谈判的。最好是能让官府里,出现几个能代表我们说话的人。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我们原则上,尽量不和官府直接对着干,毕竟官府手里有兵。只要让官府能听得见我们说话,那我们这个工会就算成功了,最好是能被官府承认——但是要达到这一步,得让官府意识到,我们不是好惹的,我们不再是官老爷的顺民。
“那我们就要制造一点动静,发出一点声响,甚至要敢于惹一点麻烦。前面已经说过了,我们不惹官府,我们就惹我们惹得起的——那些企业!老板们手里可没多少家伙,而且一个两个都爱财惜命,比起爱财、更加惜命。
“有的时候,车间里面的人大声嚷嚷几句,就能让这些家伙心里发毛了,我们要是一起嚷嚷起来,这些家伙就愿意让步了。有的老板也很强硬,但是底气不在自己,而在官府,官府给他们撑腰,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惹不惹呢?
“这种情况下,就要仔细分析了,尤其是分析官府为什么要给他撑腰?是有贪官污吏吗?还是说他对官府的事业很有用处?要是踢到钢板了,我们就把脚收回;但如果他们不是铁板一块,那我们就可以斗争。总的来说,我认为官府是怕麻烦的。
“只要让官府意识到,再给这些王八蛋撑腰,事情会闹得更大,这种时候官府就愿意各打五十大板了。有的时候,能做到这一步,我们就很成功了,官府可能会摁着头让企业赔点钱。如果失败了,官府也有可能派点人把我们赶跑。
“失败了也不用气馁,玉门城里这么多企业,我们挨个折腾一遍,总有成功的时候,而且成功不会只有一次。当我们成功的案例越来越多,企业感觉搞不定我们、官府感觉打不掉我们的时候,我们的事业就到了新的阶段了,不只是要点钱,而是要有点权。
“有了权,我们才能和官府像回事地、坐在一个桌子边谈判。到那个时候,我们也不用那么费事地跟官府和企业打游击了,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提要求,我们可以要求八个小时的工时、可以要求保留薪资的假期、可以让他们裁员的时候多赔点钱……
“也许我们的未来也是很美好的。不过目前,我们要脚踏实地一点,我们目前在一些工地和一些厂子里闹了几下,拿了点小钱,但是根本环境没有改变。而且我们说是个工会,倒不如说是个建筑工人的工会,其他各行各业的人呢?
“我们先不奢求所有的工人都能来到一个工会了,我们的下一步就应该是、联合整个行业的全部工人——不然没等企业和官府来折腾我们,我们自己人之间就开始相互折腾了。比如给我们运货的卡车司机,负责清洁的、负责在食堂炒菜的、刷碗的、打饭的……
“有些工头,或者有些坐办公室的、搞技术的,这些更要争取。因为他们的生活好了一点、有的时候就感觉和我们不是一类人的。我们想要声量更大一点,就不能少了这样的工人的支持——工人之间的声音就要先统一!
“如何去联系更多人呢?光靠大家自己的社交圈子还不够。我们要靠组织,组织就是干这个的。我们的会费已经初具规模了,很快我们就能聘用专门的人来做干部,大部分人平时还要养家糊口,这些拿钱办事的干部就跑东跑西,帮我们联系到更多的人。
“玉门的建筑行业工会初具规模了,我们就能联系纺织工人,联系制造业的、服务业的,我们还可以去联系龙门的人,他们搞这种组织已经很有一套了。只要我们联合起来,稳步发展,我相信属于工人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的。也不早了,就不耽误大家时间,散会!”
院子内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陈一鸣下来的时候,不少人还帮他搭了把手。
陈一鸣借过别人递给他的杯子:
“我不该喝酒的,但既然是弟兄们给的,那我就喝了……”
从嗓子眼到胸口,都是火辣辣的感觉。
“那个……陈先生?”
“怎么了?”
陈一鸣回头一看,是前几天在桥边偶遇的那个怂包。
“我看你们这个行会,办得不错,我一开始也是想加入的,但是我没工作,也没钱,这两天吃饭也是靠兄弟们的接济……”
“嗯哼?”
“我想为你们办点事情。”
“可以啊,现在很多事务都需要有人干……”
中年男子的语速陡然加快:
“我想把那个傻逼老板的厂子烧了。”
“啊?你说的是认真的?”
对方点了点头,眼神坚定地仿佛要去扛炸药包。
陈一鸣赶紧把他拉到了小角落,开始一本正经地商量:
“你准备纵火是吧?点火的位置选在哪?你应该能确定从哪里点火、能让老板最肉疼吧?”
对方摇了摇头。
“那个厂子的消防情况怎么样?你了不了解?”
对方摇了摇头。
“你要怎么潜入进去,然后确保自己能够逃脱?这个问题你考虑过没有?”
对方摇了摇头。
陈一鸣倒是点了点头:
“那就当我没问,我先走了。”
“哎,我说真的……要不,你来指导我?”
“指导个屁,有那个功夫,我干脆自己去点火了。”
“我想过把瘾。”
“神经病,万一被抓住了、杀头坐牢怎么办?”
“杀头挺好,够本了;坐牢更好,还管饭。”
“我想想,你之前有没有和我说过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加工耐火材料的,车间粉尘很严重,我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感染的……”
“不是?加工耐火材料?那你烧个寂寞。”
“设备和线路可以烧啊,库房里也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可燃物……”
“你在这里待了两天之后,怎么变得这么激进了?”
“我想通了而已,我要为自己活一把——这不是你说的吗?”
“我想想……我确实需要一个大新闻、来引起社会上对劳工待遇的重视。我越想越觉得可行,存放耐火材料的库房突发火灾,人们肯定会解读成人为的。”
“是吗?”
“走吧,你带我去看看,说不定今晚就把事情办成了。”
“啊?这么快?”
“先去探索一下可行性,顺手把事情办了更好。我们的行为越是‘一时兴起’、准备时间越短,外界越难以追查。”
陈一鸣和那个打工人来到了城郊的厂房时,已经九点多了。
“现在才下班?”陈一鸣看着逐渐暗淡的厂房。
“对啊。我以前也是真傻,明明有不少同事都渐渐得了肺病、得了矿石病,自己还不知不觉。总感觉我以前和瞎子也没什么区别。”
“你现在和疯子也没什么区别……你站这别动,我进去看看。”
陈一鸣向前走进了一片雾中,随后不见身影了。
“啊?这雾是哪来的?”中年男子看呆了。
很快陈一鸣就回到了原地:
“除了门口值夜班的,内部基本上没有活人,你对厂里的构造还算熟吧?”
“我就算再笨,待了十来年的地方还是熟悉的。接下来干嘛?我们是不是还没带点火的材料?”
“用不着。”
陈一鸣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掏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至纯源石,然后用绷带绑在了上面。
他随即对源石进行了长时间施法,制造了一个特定的术式。
“激发方式很简单,就当火把用就行了,你现在试试。”
那位中年人把“火把”摁到了边上的灌木上,不一会果然起了烟。
陈一鸣随手灭了火。
“这是什么原理?太神奇了吧?”
“跟你们工厂里的车床差不多的原理,把一种特定的施法方式储存在了源石里而已。”
“呃,对了?我直接走进去会不会被发现?”
“你的智商也算是上升了,居然能注意到这样的问题……你看,我只要把烟雾与光芒相关的法术持续施加在你身上,就能确保你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看别人施法都要法杖,你为什么能凭空施法?”
“我手腕上的绑带一直藏着源石,兜里也揣了几块……好了,赶紧冲吧,看到什么值钱就点什么,在库房里走一圈就赶紧过来会合。”
“哦,哦,好的……冲啊!”
在烟雾的笼罩下,那人笨拙地翻过了护栏,离下班时间并不遥远、大门还没有关上,他就在法术的掩护径直进入……
陈一鸣也来到了厂房的外墙,倒不是担心那个呆子,而是做点小动作。
墙壁上擦出了炽热的火星,宛如电焊一般,陈一鸣用法术在外墙上刻下了七个大字:
为谁辛苦为谁甜?
不过可惜的是,他没有能够染色的法术,不然高低要染成醒目的红色。
工厂内忽然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陈一鸣被吓了一跳,摸鱼的保安似乎也离开了狭小的岗亭、前来查看情况。
陈一鸣刚准备进去接应,一个灰头土脸、气喘吁吁的中年人就跑了出来——他身后的火光愈发明显。
“赶紧走,赶紧走!”
逃到安全的地方后,那人才气喘吁吁地说:
“我操……发生……粉尘爆炸了……啊,也不知道能让那个王八蛋亏多少。”
“真是不要命了。那个保安估计要失业了。”
“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哈哈哈,都是活该……”
1097年4月15日,玉门城西,23:07
“没打扰你睡觉吧?”陈一鸣小心翼翼地问道。
仇白没理他,继续翻着手里的书。
他轻轻地坐在了仇白的床边。
“你身上这么不干净,别坐我床上……你怎么脸色不太好?”
“累死了。”
陈一鸣把躺椅支开,直接瘫在了上面。
“以后一定要换个大点的屋子,这两个房间都太挤了。”
仇白的眼神回到了书上:
“你的那个房间面积还大一点,结果弄得比我这里还乱。还有,你什么时候去把头发和胡子打理一下?”
“这是我的伪装……你的小镜子借我一下。”
陈一鸣打量了一下化妆镜里的自己,头发倒没多长,不过络腮胡的长势很旺,整张脸看起来毛茸茸。
很奇怪,他不留胡子的时候就显得很清秀,尤其是报纸上刊登的“霜火”、那张脸简直就像剥了壳的蛋。
“仇白。”
“干嘛?”
“你现在怎么不追问我以前的经历了?我记得你以前隔三差五就要问一遍。”
“我主要是想确定……你对我够不够信任。”
“要的就是个态度,是吧?”
“你就这么理解吧。”
陈一鸣把镜子放回了床头柜上,他心里反而不是滋味。
对于仇白而言,他的那些故事,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好像对于很多人而言,他以前的故事,也没那么重要。
在大部分炎国人眼里,乌萨斯确实没那么重要,他们很有可能都不知道整合运动是什么东西。
好像这世界也不是围绕着他转的。
但是这世界对他又异常残酷,仿佛最大的恶意都降临在了他的身上、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刻骨铭心的经历好像就在昨日,可如今……逐渐趋于平凡的生活……
让他很恐惧。
他很害怕,生活就这么平庸下去了。
这样的生活就像是假的一样,他很不安。
其实陈一鸣也说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滋味。
他总感觉,整个世界好像忘记了他的巨大贡献、他的巨大牺牲……
他其实很希望仇白——或者是别人,去了解自己的过往,了解他的不易。
但是……千头万绪就这么郁结在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他感到万分难受。
“我去睡觉了,晚安。”
“嗯。”
陈一鸣感到心头莫名一阵绞痛,他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一鸣。”
他抿了抿嘴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回头望去。
她红色的瞳孔就这么直直地望着他:
“那个……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说。”
陈一鸣很想疾风骤雨般地宣泄自己的情感,他突然希望这位大姑娘能像塔露拉那样……倾听他、关爱他。
但他是个成年人了:
“明天一起吃早饭吗?”
“啊?你起得来就行。”
陈一鸣好像没那么慌张了,他躺回了自己的床。
疲惫很快找上了他,把他拖进了梦乡……
年??月??日,???,??:??
他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但是这个梦他没办法为所欲为。
怎么说呢?
不好不坏吧。起码不算噩梦。
他感觉自己在萧瑟的雨天,在城市的街道中孤独地行走着。
走着走着,走进了一片绿化。
然后绿化带的尽头,是一座凉亭。
而不知不觉,他已经在山峦之上。
山下海涛拍岸。山上,小雨未停。
一位白衣蓝发的女子就坐在凉亭之中。
“……明月楼台箫鼓夜,梨花院落秋千索。共何人、对饮五三钟,颜如玉。
“嗟往事,空萧索,怀新恨,又飘泊。但年来何待,许多幽独。海水连天凝远望,山风吹雨征衫薄……
“哟,小兄弟,你总算来了?我是令,如此称呼我便好。”
令举起一盏酒,以示招待。
“怎么是你?你找我干嘛?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必辨真假,也不必辨是你寻到了我、还是我找到了你。坐坐坐,说起来,你也来这玉门有一段时日了吧?”
“对啊,你一直都在玉门,不对,你应不应该在玉门?”陈一鸣对眼前的情况还是很疑惑。
“小兄弟,莫执着啦……虽然我也不好意思劝你勿执着,坐下吧,我们谈些事情,喝点酒。”
“你们又想干什么?又想在我身上埋条什么线?又想把我的命运折腾成什么样?”
陈一鸣仿佛应激了一般。
“唉,二哥做事,确实狠毒过头了——他对自己便是如此,因此也不把世人当回事。我有心助你,你不必太过担心。”
陈一鸣这才半信半疑地坐了下来。
“你想喝点什么?炎国的酒,你可能没那么喜欢,威士忌与伏特加,你又喝惯了……我下点血本吧,这瓶是我珍藏的高卢皇家起泡酒。”
令用尾巴卷了一瓶起泡酒过来。
随后她将瓶身慢慢倾斜,又拿了块白布包住了瓶口,然后熟练地开了“香槟”。
“怎么开瓶没有声音?”陈一鸣警觉地问道。
“最好的开瓶,是无声的。想达到我这个程度,没有个几百瓶是做不到的。”令得意地炫耀着。
不知何时,香槟杯已经备好,绵柔的气泡缓缓升腾,然后渐渐消散,只留下澄黄的液体在慢慢翻腾。
“小兄弟注意了,手要握住杯脚,体温要是影响了酒的温度,也会影响到品酒的口感。且慢!”
“怎么了?”
“尝酒之前,先漱漱口。”
折腾了一番后,陈一鸣终于开始品尝。
只一口,他就愤怒地捏碎了酒杯:
“没味道!这他妈就是梦!”
“别走啊。”
没走两步的陈一鸣突然发现自己回到了凉亭之中,手中还端着酒杯,还有模有样地坐在那里。
他不信邪,折腾了三四遍之后。
他依旧被令留在了原地。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再折磨我了。”陈一鸣无奈地说。
“抱歉啊,我忘了外人尝不出这梦里的酒……你改日来玉门城畔的仲宣楼,我定有好酒招待,也会给你一份大礼。”
“你折腾我半天,就是让我在‘现实’里拜访你一次?”
“要是这梦里行事方便,我也就不麻烦你了。可是你瞧,如此美酒,你都尝不出味道,这岂不可惜?”
“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找我干嘛?”
“说白了,这是二哥留下的麻烦,我们兄妹几个还要替他料理。这时间的前后,因果的次序,被他搅乱了一番。所以为了大局着想,我们不得不助你成事——起码,你要能走到那个时候,还记得吗?”
“哪个时候?”
“你‘回到’切尔诺伯格的时候。这事说起来也没那么复杂,你就当是透支了点债务,我们不得不帮忙还上。补了这个亏空,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所以,于理,我确实应当帮你。于情呢,你所遭遇的事情,也算得上惨绝人寰了,我也确实希望帮你的忙。”
“好,我去见你,仲宣楼……什么时候?”
“四月末,五月初,都可以。你到时来找我,但切记,要万分小心,别被朝廷的眼线缠上。”
“啊?你们还要我惹麻烦?”
令眯着眼睛笑道:
“小兄弟——你不是说,你不怕惹朝廷的麻烦吗?你夸下海口的样子,我也有所耳闻哦。”
“你什么时候监视我的?”
“莫急,只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被我正巧撞见了而已。你一定要小心朝廷,尤其是司岁台,被缠上了,我一时半会也帮不到你……”
“唉,怎么炎国的事情都这么麻烦?”
“哈哈,你人前豪情万丈的,怎么在我面前就愁眉苦脸的?也难怪,你的麻烦确实不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走之前,我再送你几个字吧。‘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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