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北宋仁宗庆历年间,汴京城南的瓦子巷里,住着个叫陈砚秋的画匠。这人年方二十有三,生得眉清目秀,就是性子拧巴,放着正经的宅院不待,偏租了间临街的破屋,整日里与笔墨纸砚为伴。
那年头汴京正是繁华时候,御街两旁商铺连绵,勾栏瓦舍里日夜丝竹不断。可陈砚秋的破屋却像被时光忘了似的,墙皮剥得露出黄土,窗棂上糊的麻纸打了好几个补丁。每日天不亮,他就着檐角漏下的晨光磨墨,直到月上中天,还能听见他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街坊们都说这后生魔怔了。好好的活儿计不干——他爹原是翰林图画院的待诏,一手界画绝活传给他,多少富户想请他画宅院图,他都摇头摆手。偏要画些没人懂的仕女图,画了也不卖,都堆在床底下,积了厚厚一层灰。
这年清明刚过,陈砚秋去大相国寺赶庙会,在后门的旧货摊上淘着个宝贝。那是幅卷着的古画,绢面都发脆了,边角还啃了几个虫洞,摊主说从洛阳旧城拆下来的夹墙里找着的,五文钱就卖给了他。
回了家,陈砚秋小心地把画展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画的是座云雾缭绕的庭院,月亮门里站着个穿水绿襦裙的女子,手里拈着枝半开的桃花,眼波盈盈的,像要从画里淌出来似的。最奇的是那笔触,看着淡淡的,可你盯着看久了,竟能觉出桃花的香,听见风吹柳叶的簌簌声。
“好笔法!”陈砚秋忍不住拍了下大腿。他爹教过他,前朝画圣吴道玄画的天宫图,夜里能听见仙乐,难不成这画……他不敢往下想,赶紧找了块干净的细绢,蘸着糯米浆一点点把画裱在木板上,挂在了床头对面的墙上。
打这天起,陈砚秋的日子更不对劲了。白日里画累了,就对着那画发怔。他总觉得画里的女子在动——方才看时桃花还在鬓边,转个身再瞧,那花竟移到了指尖;有时月光斜斜照在画上,能看见女子裙角的褶皱里,藏着颗小小的泪痣,天明再看,又没了。
有天夜里,他画到三更,实在困得眼皮打架,趴在桌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间,闻见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新蒸的莲子羹混着些微的脂粉气。他咂咂嘴,正想睁开眼,听见个细声细气的姑娘说话:“先生的墨磨得太浓了,画出来的眉黛要显凶呢。”
陈砚秋一个激灵坐起来,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油灯的火苗在跳。他揉揉眼睛,再看墙上的画,那女子还站在月亮门里,手里的桃花却换了枝全开的,笑得眉眼弯弯。
“莫不是做梦?”他喃喃自语,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砚台,墨果然稠得像浆糊。
第二天夜里,他故意把墨磨得稀了些,假装睡着。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那香气又来了,比昨晚更浓些。他眯着眼偷偷瞧,只见墙上的画里忽然漾起一层水纹似的光,那穿水绿襦裙的女子,竟一步步从画里走了出来!
她的脚刚沾着地,裙摆上的云纹还在轻轻晃动,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陈砚秋吓得大气不敢出,直瞅着她走到桌边,拿起他的画笔,蘸了蘸淡墨,对着他白天画废的一张仕女图描起来。
“这里该顿一下,才显出台步的柔劲。”她一边画,一边轻声说。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点洛阳口音。
陈砚秋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你……你是何人?”
那女子吓了一跳,手里的笔“当啷”掉在地上。她转过身,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里漏进来,照得她脸颊白里透红,竟比画上还要好看几分。
“先生莫怕。”她福了福身,声音里带着怯意,“小女子苏绾,本是画中之人,感先生日日相看,故来拜谢。”
陈砚秋这才想起爹说过的那些奇闻——前朝有画师画龙点睛,龙竟破壁飞去;还有人画了只鹦鹉,挂在堂上,竟会学人说话。原来那些不是瞎编的!他定了定神,捡起因手发抖掉在地上的油灯:“姑娘……姑娘既在画中,怎生能出来?”
苏绾垂着眼帘,手指绞着裙带:“小女子也说不清。自打被先生挂在墙上,就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像是浸在春日的阳光里。先前在洛阳那座旧宅里,墙是冷的,窗是破的,连月光都照不进来……”她说着,眼圈红了,“先生这里有墨香,有灯暖,还有……还有先生看我的眼神,像是把小女子当活人一般疼惜。”
陈砚秋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日子,爹走后,图画院的老同事嫌他画得“不规矩”,街坊们觉得他“不务正业”,还没人这样说过他。他赶紧倒了杯凉茶递过去:“姑娘若不嫌弃,以后常出来坐坐便是。”
苏绾接过茶杯,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脸颊红得更厉害了。她小口抿着茶,眼睛却不住地瞟他桌上的画稿,看见那幅没画完的《春溪浣纱图》,忍不住说:“这溪水画得太板了,该像拧着的绸带才是。”
陈砚秋来了兴致,拉着她坐下:“姑娘也懂画?”
“先前住的那宅子里,原是有位画师的。”苏绾的声音低了些,“他每日都来画我,一边画一边教,说这水要分五色,山要有三层……”她忽然停住,咬着嘴唇不再说。
从那天起,苏绾每晚都会从画里出来。陈砚秋白天画画,晚上就跟她聊天。他教她写汴京的俗字,她教他怎么用胭脂调桃花的颜色;他给她讲御街的繁华,她给他说洛阳的牡丹有多艳。
有回陈砚秋画累了,趴在桌上打盹,醒来发现身上盖着件水绿色的襦裙——正是苏绾在画里穿的那件。他举着裙子凑到鼻尖闻,一股淡淡的香气钻进心里,甜得他直咂嘴。
苏绾却红着脸抢了回去:“先生莫要取笑,夜里风凉……”
“这裙子怎会到我身上?”陈砚秋追问。
苏绾低头搅着手指:“画里的物件,原是能拿出来的……只是不能离画太远,也不能见日光。”
陈砚秋这才明白,为啥每天天快亮时,苏绾总要慌慌张张跑回画里——她怕见着太阳。他心里忽然酸酸的,她活得这样小心翼翼,连晒晒太阳都是奢望。
这天夜里,苏绾出来时,手里捧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琥珀,里面裹着只小虫子,在油灯下泛着暖黄的光。
“这是……”
“先前那位画师送的。”苏绾的声音轻轻的,“他说等我能走出画了,就带着琥珀去龙门石窟,对着佛灯照一照,说不定能活过来。”她把琥珀塞进陈砚秋手里,“先生若有机会去洛阳,就替我照一照吧。”
陈砚秋捏着那半块琥珀,沉甸甸的。他忽然抓住苏绾的手:“等我攒够了盘缠,就带你去洛阳!咱们一起去照佛灯!”
苏绾的手冰凉,微微发着抖。她抬头看着他,眼里像落了星星:“先生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陈砚秋拍着胸脯,“我陈砚秋说话算数!”
可没等他攒够盘缠,麻烦就找上门了。
瓦子巷里有个泼皮叫王二,专靠敲诈勒索过活。先前见陈砚秋穷,没什么油水,也就没搭理他。这天路过陈砚秋的破屋,听见里面有女子说话,心里顿时起了邪念。
他趴在窗台上往里瞅,正看见苏绾站在桌边,给陈砚秋研墨。月光照在她脸上,那模样,比勾栏里的头牌还俊三分。王二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心里打着算盘:这穷酸哪来的这么俊的姑娘?定是拐来的良家妇女!
第二天一早,王二就带着两个地痞踹开了陈砚秋的门。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陈砚秋正在收拾画具。
“陈小子,把你藏的姑娘交出来!”王二叉着腰喊。
陈砚秋心里咯噔一下,强作镇定:“什么姑娘?我这里就我一个人。”
“少装蒜!”王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昨晚我都看见了,水绿裙子,白脸蛋,赶紧交出来,不然我报官抓你个拐带之罪!”
陈砚秋又气又急,挣脱开要推他出去,却被那两个地痞按住了。王二在屋里翻来翻去,看见墙上那幅画,眼睛一亮:“这画里的娘们,不就是昨晚那姑娘吗?”
他伸手就去扯画,陈砚秋急得大喊:“别碰!”可已经晚了,王二一把将画扯了下来,卷起来就往怀里揣。
“这画归我了!”王二得意洋洋,“等我把这画挂在屋里,说不定那姑娘还能出来陪我喝酒呢!”
陈砚秋像疯了似的扑过去,却被地痞打得鼻青脸肿。眼睁睁看着王二卷着画走了,他趴在地上,眼泪混着血珠子往下掉。
那天晚上,陈砚秋没点灯。屋里黑沉沉的,连风都懒得进来。他摸着墙上挂画的地方,那里还留着淡淡的印痕,像苏绾裙角的褶皱。
“苏绾……苏绾……”他一遍遍地喊,声音哑得像破锣。
忽然,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抬头一看,只见那半块琥珀正躺在地上,发着微弱的光。想来是王二抢画时,从画里掉出来的。
陈砚秋赶紧把琥珀捡起来,贴在胸口。冰凉的石头贴着滚烫的心,他忽然想起苏绾说的话——去洛阳,照佛灯。
他连夜收拾了包袱,把仅有的几件旧衣服和积攒的几十文钱都打了进去。天蒙蒙亮时,他锁了破屋的门,头也不回地往南去了。
从汴京到洛阳,几百里路。陈砚秋舍不得花钱坐车,就靠两条腿走。白天太阳毒,他就躲在树荫下歇脚;晚上看不清路,就摸黑往前走。脚上磨起了水泡,破了又结疤,疤上又磨出新的泡。他怀里总揣着那半块琥珀,走累了就拿出来看看,想着苏绾的笑脸,就又有了力气。
走了约莫半个月,总算到了洛阳城。龙门石窟就在城南,远远望去,山崖上密密麻麻的佛龛,像蜂窝似的。陈砚秋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打听着石窟里哪盏佛灯最亮。
店家告诉他,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前,常年点着盏长明灯,据说是武则天当年捐脂粉钱点的,几百年都没灭过。
第二天一早,陈砚秋就揣着琥珀往石窟去。正是初夏,伊河边的柳树绿得发亮,石窟里却阴凉得很。他一步步爬上石阶,听见风吹过洞窟的声音,呜呜的,像有人在哭。
奉先寺果然气派,那卢舍那大佛高十几丈,垂着眼帘,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仿佛把世间的苦乐都看在眼里。佛前的长明灯用青铜罩着,火苗稳稳地跳着,映得佛的脸一半明一半暗。
陈砚秋跪在蒲团上,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琥珀。他手心里全是汗,哆嗦着把琥珀对着长明灯的光。
琥珀里的小虫子忽然动了一下!
陈砚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琥珀,只见那虫子慢慢伸展开翅膀,翅膀上的纹路一点点清晰起来。紧接着,琥珀开始发烫,烫得他几乎要握不住。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点洛阳口音:“先生,你果然来了。”
陈砚秋猛地回头,只见苏绾站在佛灯旁,穿着那件水绿襦裙,裙摆上的云纹在灯光下轻轻晃动。她的脸上带着笑,眼角却挂着泪珠。
“苏绾!”他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这次,她的手是暖的。
“王二把画挂在屋里,白天也不遮着,太阳一晒,画就裂了。”苏绾的声音轻轻的,“我本以为要散了,忽然觉得身子暖起来,就像……就像先生看我的眼神。”
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等我睁开眼,就在这石窟里了。那位画师说的是真的,佛灯能让画里人活过来。”
陈砚秋这才明白,哪是什么琥珀的功劳,是他日日的念想,是他千里迢迢的奔赴,才让画里的魂魄有了温度。他把苏绾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掉在她的发上,热乎乎的。
“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了。”他说。
苏绾在他怀里点点头,闻着他身上的墨香,像回到了那个漏风的破屋,回到了那些有灯暖的夜晚。
后来,陈砚秋带着苏绾在洛阳住了下来。他还画画,只是不再画仕女图,专画龙门石窟的佛像,画伊河边的柳树,画苏绾坐在窗前缝补衣裳的模样。他的画里总带着股暖融融的气,看画的人都说,像晒着春日的太阳。
有人问起他们的来历,陈砚秋只笑说是汴京来的远亲。苏绾也学着做洛阳的吃食,她做的牡丹饼,甜里带着点微酸,就像她眼里总也化不开的温柔。
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陈砚秋看着窗外的雪,忽然想起汴京的瓦子巷,想起那间漏风的破屋。他对苏绾说:“咱们回去看看吧。”
苏绾笑着点头:“好啊,我还没见过汴京的雪呢。”
他们回到汴京城时,瓦子巷还是老样子。王二据说得了场怪病,脸上长了些花花绿绿的疹子,像画里的颜料,没多久就死了。那幅裂了的画,被他家人当柴火烧了。
陈砚秋的破屋还在,只是换了新主人,是个卖胡饼的老汉。见他们回来,老汉挺热络,给了他们两个刚出炉的胡饼,烫得手直抖。
苏绾咬着胡饼,看着街上的行人,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亮晶晶的。“原来汴京的雪,是这样的。”她说。
陈砚秋看着她,忽然觉得,不管是画里的仙,还是人间的雪,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日子就总能过出些甜来。
后来,有人说在洛阳见过一对奇怪的夫妻,男的画佛像,女的总穿件水绿襦裙,两人走到哪儿,都带着股淡淡的桃花香。还有人说,那女的下雨天从不打伞,衣裳却总也淋不湿,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
可这些闲话,陈砚秋和苏绾从不放在心上。他们就住在伊河边的小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陈砚秋画画时,苏绾就在旁边研墨;苏绾做针线时,陈砚秋就给她读新写的诗。
有年春天,苏绾在院里种了棵桃树。桃花开的时候,粉嘟嘟的,像堆了满树的云霞。陈砚秋看着苏绾站在桃树下,穿着水绿襦裙,手里拈着枝桃花,忽然觉得,这光景,比他画过的任何一幅画都要好看。
他拿起画笔,想把这光景画下来,却又放下了。有些美好,是该记在心里,而不是画在纸上的。就像那年清明,他在旧货摊上淘到的那幅画;就像那个有灯暖的夜晚,她从画里走出来,轻声说“先生莫怕”。
这些事儿,说给旁人听,怕是没人信。可对陈砚秋和苏绾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日子,是从画里走到人间的,带着墨香和花香的,一辈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