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行在的偏殿内,檀香袅袅,试图驱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闷与不安。
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的阳光,在铺着明黄色锦缎的案几上投下斑驳光影,一如圣人心中难辨的明暗。
玄宗手持那份从中书省递来的密奏,指尖轻轻摩挲着奏折边缘,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全歼叛军崔乾佑那几个朱笔大字上,浑浊的眼眸中渐渐泛起了亮色。
失地的坏消息接连不断,灵宝之败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心头,天子西狩的狼狈更是让这位曾经开创盛世的帝王寝食难安。
可此刻,奏折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力量,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
阴霾虽去,但阴影还在。
前太子瑛之遗孤,这几个字,像是一把巨斧,狠狠劈开了那些被刻意隐藏的不堪往事。
当年东宫之变的血雨腥风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太子被废时的悲愤嘶吼,宫人传递的流言蜚语,朝臣若有若无的挑拨,那些他曾竭力想抹去的记忆,此刻全被长安这个名字勾了出来。
嗣谦,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名字,此刻被玄宗在心中默念了数遍。
一阵尖锐的刺痛袭上他的心头。
那是他亲自下诏处死的儿子,是这个王朝曾经的太子,也是他盛世年华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如今,这道伤疤不仅未曾湮灭,反而以另一种方式,带着赫赫军功又强势地回到了他的视野。
忌惮,如同藤蔓悄然滋生。
玄宗指尖的力道陡然加重,密奏的边角被捏得皱起。
潼关无事都城依旧在的欣喜褪去后,一丝难以言说的忌惮在他的心头疯长。
长安,前太子的遗孤,自幼长于塞外之地,从未接受过正统教育,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谋略,能以潼关之力全歼数万叛军,这份能力纵是朝中老将也未必及得。
随密折一起送来的,还有潼关的奏折,洋洋洒洒数万字,不仅详述了潼关之战的始末,更着重提及了战略部署,从阵前斩将,乘胜追击,到战后处置降卒,修补城墙,桩桩件件都条理分明。
再加上那一路张贴的战报上,也将此战胜果写得明明白白,斩杀三万俘虏一万,解潼关之困,护半壁江山。
因此中书令在密折末尾,更是直言“有大将之风,若论功行赏,当以重典,以慰将士,以安民心。”
玄宗的手指攥紧了又松开,眼中的情绪明明灭灭,晦涩难辨。
高力士安静侍立一旁,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突然间,玄宗开口问道:“你说,朕这个孙女,会怨恨朕么?”
不等对方回话,玄宗就继续道:“如今她声名鹊起,得潼关军民拥戴,手中握着数万的大军,这样一个身负父冤的后辈,若有朝一日念及旧怨,或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焉知不会成为新的祸患?”
“能从尸山血海里挣得如此军功,其心性,其能力,岂是寻常之人可比?”
“现在的她,都敢为灵宝的十万残魂张目,要求朝廷给个公道,那日后呢?”
本该是天潢贵胄,安稳在都城过着金堆玉砌的生活,却流落到边塞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长大,就算她指天发誓说心中没有对圣人,没有对朝廷一丝的怨恨,也是无人敢信。
一旁的高力士看着玄宗的神态,想着当下风雨飘摇的局势,小心翼翼地劝道:“圣人,潼关乃咽喉要地,守住此城,便是稳住了后路,如今朝野上下都在盼着您的恩赏,若是处置得当,也能让前线将士更安心啊!”
内侍的话如同一阵寒风,让玄宗猝然回神。
他的指尖划过 并祭灵宝十万将士英魂那行小字,眼底泛起红意。
他知道自己老了,纵然蒙蔽双耳,也能知道灵宝之败后,满朝文武是如何指责的,十万将士战死是他的痛,他又何尝不想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只是此前局势混乱,连自身安危都难顾,如今长安替他守住了潼关,还替灵宝的将士报了仇,那这份功绩,他就不能不认。
“传朕旨意。”玄宗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潼关大捷,实乃社稷之幸,足慰灵宝十万将士在天之灵!守将李长安智勇双全,忠烈可嘉,乃天佑大唐!”
“封李氏长安为潼关节度使,加镇国大将军衔,赏黄金千两彩缎百匹。”
“至于潼关众将,”他略一沉吟,心思电转。
要厚赏其部属,既可示恩,亦可分长安之权,使其不能专美于前,更可让将士知恩出自上。
“王猛骁勇,阵前斩旗,擢升为潼关兵马使,授云麾将军。”
“李正忠勇果决,加为潼关防御副使,授忠武将军。”
“韩尚德,老成持重,追念其侍奉老帅之功,加为潼关行军司马,抚慰其心。”
“张彪筹粮有功,何存志参赞军机,各进两级,厚赐金帛。”
“追赠老元帅为太傅,着兵部拨款抚恤灵宝阵亡将士,以示朝廷抚恤之意。”
玄宗一口气将长安麾下主要将领尽数封赏,务求人人感念皇恩。
一连串的旨意,不仅是赏功,更是布局。
最后,他加重了语气,“另从蜀中府库拨付钱三十万贯,绢五万匹,牛羊千头,即刻送往潼关,犒劳三军!”
“朕要让天下人都看到,凡为大唐浴血奋战者,朕绝不吝啬!”
这些封赏,既是实实在在的激励,也是做给各地节度使看的。
高力士躬身记录,心中明了,圣人这是要用泼天的富贵和荣耀,将潼关一系人马牢牢绑在皇权的战车上,同时也在其内部埋下微妙的制衡。
安排完这些,玄宗又仿佛不经意般补充道:“将此次对潼关的封赏明发天下,传谕仍在抵抗叛军的各镇节度使,如郭汾阳张巡等人,告知朕心甚慰。”
“告诉他们,朕虽暂居蜀中,然心系社稷,凡忠勇为国,力战有功者,朕皆看在眼中,他日彻底消灭叛军,定当论功行赏,绝不辜负!”
旨意拟毕,用印,随着快马飞驰出蜀中,奔向各方。
玄宗看着院中凋落的梨树,长长舒了一口气,又缓缓靠回椅背。
他要借此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西狩蜀中,但他仍是这大唐的天子,依然掌握着封赏与名器的大权。
山河纵有飘摇之象,但只要这权柄仍在手中,皇权便依旧稳固,人心便能有所依归。
当夜,玄宗听着窗外穿林而过的风声入睡,多日来萦绕心头的凄惶与挫败,似乎真的被战报与随之而来的布局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丝久违的关乎山河重整的朦胧希冀。
然而夜半时分,他却猛地从梦中惊醒。
帐幔低垂,寝殿内一片死寂。
白日里被忽视的,或者说被权谋算计所带过的一个问题,如同蛰伏的毒蛇,在心神松懈的刹那骤然窜出,狠狠咬在他的心尖,让人瞬间后背生寒,睡意全无。
玄宗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一丝冷汗自额角滑落。
“长安......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前太子遗孤的?”
—— —— —— ——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潼关城楼上,长安倚着红鬃烈马,望着如墨的远方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小红马轻轻打了个响鼻,非但没有像往常一样亲昵地蹭她,反而猛地向后跳了半步,甩了甩硕大的马头,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震惊。
长安失笑:“你确定要这样?不回来了?”
小红马晃了晃大脑袋,又去长安手里拱吃的。
长安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巧克力,小红马几乎是一秒生吞,还意犹未尽的蹭着手心。
长安:“你要是牙疼怎么办?”
发财震惊的抬起头,像是在问做马也会牙疼?
长安摸着下巴,故作高深道:“怎么不会,长了牙就有牙疼的风险,所以少吃些甜的吧。”
发财一瞬间耷拉个马脸,闷闷不乐的吃起了糠饼渣子。
长安安慰它,“你以前的梦想就是闻闻巧克力,如今都能一天吃一块了,做人要知足。”
“哦 ,做马也要知足。”
发财当然知足了,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跑到一匹马的身上了,当初一睁眼,差点给自己吓漏电了,还不等它细想,就随着这匹马在一声熟悉的口哨中蹿了出去。
风驰电掣,原来这就是长安说过的感觉,这是当时发财的唯一想法。
等到跑到城楼下,看到那抹长身玉立的身影,对上她的眼睛,发财更激动了,原来这就是长安啊。
发财觉得自己本来就是这匹马,二者没有一点磨合,它就能丝滑附身,且动作娴熟,同长安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当日驮着长安回城后,将领们都在开会,坐骑们都在吃草。
发财边吃边想,等下长安发现它不见后,该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伤心一下下。
到时候,它就跑过去,咧着马嘴笑话她。
结果,草料还没吃完,长安就来牵走了它。
发财亦步亦趋的跟着,时不时瞥一眼长安,心里冒出了几百个促狭的想法。
结果刚到守备衙署的后院,李正迎上前来打算接过缰绳,夸赞赤霞马真是立了大功。
长安笑着说自己去刷马,还说给马改了名字。
李正虽然不知道一匹马为什么要改名字,但还是问了新名字。
长安用右手呼噜着马脑袋,“发财!”
李正作为亲卫队长,又是好一顿夸。
发财攒着满肚子的主意就那么化为泡沫了,如今不过是看长安心情低落,故意做做样子逗趣。
如今潼关外没了叛军,可朝廷的旨意迟迟未到,不知何时,军中出现了关于长安的讨论。
似是而非的几句话,故作模糊的身世,但在明面上并未掀起任何波澜,长安也就故意听之任之。
发财吃完了糠饼,温顺地将大脑袋凑过来,轻轻蹭了蹭长安的额头,带着无声的安慰。
长安感受着它皮毛传来的暖意,目光依旧投向远方,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片她出生的广袤而荒凉的土地。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太子瑛被废后,太子妃被送到了尼姑庵,她身边一个忠心的婢女自愿跟随,那时她们都不知道,那婢女腹中已有了我。”
“等到圣人一日杀三子……东宫男丁尽数被诛,消息传到庵堂后,太子妃自知难逃一死,也明白这最后的血脉必须保住。”
“她耗尽最后的人情,求了一位与太子母家有旧的故人,将马上就要临盆的婢女秘密送往了安西。”
“安西苦寒,路途遥远,与太子母家有旧的将军,碍于局势只能在暗中略加照拂。”
“我母亲……那个连名分都没来得及有的女子,在路上耗尽心力生下了我,并在抵达安西不久后就撒手人寰。”
长安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片被风沙打磨过的苍凉。
“再后来,太子妃,还有我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兄长姐妹……他们都死了。”
“这天地间,太子瑛的直系血脉,明面上就只剩下我了。”
“哦,不对。”
“我的生母没有名分,我也没有被宗正寺记录在册,没有鱼符,属于是黑户。”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也吹散了话语中最后一丝温度。
她就像一颗被无意间遗落在边陲的种子,在阴谋与鲜血的浸染下,在漫天风沙中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且长成了一棵足以撼动风云的大树。
发财安静地听着,用鼻子轻轻喷着气,仿佛在叹息。
长安拢了拢发财的大脑袋,指尖缠绕着它温暖的鬃毛,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望向都城方向,那是权力的中心所在。
“所以,我需要一个名分,一个由圣人亲自承认,记录在宗正寺玉牒之上的名分。”
黑夜之中,长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再是讲述过往的平静,而是充满了谋划已久的决断。
发财眨了眨硕大的马眼,似乎在问,如何做到?
长安笑了笑,“很简单,只要让圣人清楚看到,一个势单力孤,需要他做依仗的孙女,比一个有着大义名分,能同他分庭抗礼的太子更值得信任就够了。”
“我守住了潼关,就有了第一份不容忽视的战功,也有了和朝廷和圣人对话的底气。”
“而圣人西狩,太子北上灵武,父子之间嫌隙已生,权力的天平已然倾斜,圣人急需一支既能征善战,又绝无可能倒向太子一方的力量来制衡局面。”
她轻轻拍了拍发财的脖颈,“而我,这个与他血脉相连,却又因为先太子旧案要仰仗他来断生死明身份的人,便是这棋盘上最好用的棋子。”
“因为我是先太子遗孤,同如今的太子,是先天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天然的盟友。”
“只要太子在位一日,我同圣人就是最亲密无间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