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姐正在纺织队的仓库里清点新到的棉纱,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挽起的发髻上镀了一层金边。
她三十出头的年纪,眉眼间还留着年轻时的风韵,干活时挽起的袖口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腕上一只青玉镯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生产队里除了老马就他们两个分队长最大,红姐原名刘春红,在饺子坡生产队管的就是纺织队。但饺子坡生产队里的纺织队已具备相当规模,底下有纺纱、制衣、织布、做鞋等多个部门。
目前鹿省生产队这边缺绣娘技工,纺织队还是小队规模,红姐主要任务还是挑人及培养技工,尽快将这边的纺织队建立起来。
“红姐,大队长找。”门口的小丫头探头进来。
红姐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将账本合上。“知道了。”
她理了理衣襟往外走,心里已经转了几个弯。
老马平日很少直接来找她,多半是有什么要紧事。
老马在纺织队后院的梨树下等她,斑驳的树影落在他黝黑的脸上。
见红姐过来,他开门见山。
“上头有新安排。”
红姐会意,往四周扫了一眼,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压低声音。
“你说。”
“关于瘟疫的传言……”老马的声音压得更低。“从今天起,不必再压着了,反正压不住,不如换个方向引导。”
树上的知了突然鸣叫起来,刺耳的声响掩盖了他们的对话。
红姐微微倾身,耳边的碎发垂下来,被风轻轻拂动。
老马简单交代了要点,红姐边听边点头,眼底渐渐浮起一丝了然。
等老马说完,她轻轻“啧”了一声。
“这说法倒是巧妙。”
“你手底下那几个绣娘和厨房婶子。”老马意有所指。“不是最爱嚼舌根?”
红姐抿嘴一笑。
“可不是,张婶和李嫂,一天能说八回闲话。”
“但她们很有分寸,之前我不让她们谈论这些事,她们就没再说了。”她顿了顿。“我让她们‘偶然’提起西疆的事?”
老马满意地点头。
“要自然,别太刻意。”
“明白。”红姐理了理鬓角。“就像平时聊家常那样。”
“事办好了,回头队里会论功行赏的。”老马说道。
“既能说闲话,又有赏赐可拿,这事可太好了。”红姐笑眯了眼。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老马匆匆离开。
红姐站在原地想了想,转身往纺织队走去。
红姐将几个心腹小队长叫到了纺织房后间。
虽然只是下午,但这个房间做得非常严实,窗户一关上,整个房间黑漆漆的。
油灯在桌上摇曳,将几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
“都坐。”红姐挽着袖子,给每人倒了碗粗茶。“今儿个叫你们来,是有桩要紧事。”
厨房的孙婆子、绣坊的张婶、杂务队的赵三,还有洗衣房的周嫂子都凑了过来。
这几个人都是红姐一手提拔的,嘴皮子利索,在各自的小队里也颇有威信。
“大队长那边有了新安排。”红姐声音压得极低,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关于瘟疫的传言,堵是堵不住了,咱们得换个说法。”
孙婆子眼睛一亮。“红姐只管吩咐!”
她早就发现,并且和红姐汇报过了,底下有谁在私底下嚼舌根,乱讲生产队坏话,这些人她都记得。
她可是在红姐面前狠狠地打了一番那些人的小报告。
在她看来,那些人逃难的时候都要饿死了,是生产队救了他们,管吃管住,吃的还好,队里还说好好干以后都提待遇加工钱。
就这待遇,那些人还说生产队坏话,她听到就非常生气。
简直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红姐抿了口茶,不急不缓道。
“从明儿个起,但凡有人提起瘟疫,你们就顺势说——任家老祖显灵,托梦传授四小姐仙家医术,这才救了西疆守军。前头西疆那边也爆发了瘟疫,但四小姐出手救下了,没死一个人,这事骗不了人,到西疆去一问就知道。”她顿了顿。“尤其是四小姐体弱这事,要说是'慧极必伤',学了神仙手段,总要付出些代价。”
张婶一拍大腿。“这说法好!圆了四小姐年纪小却懂医术的事!”
“对!有代价,更能让人信服!”一侧的李婶也附和。
“记住,”红姐目光扫过几人。“要做得自然。就像平时闲扯家常一样,别让人看出刻意来。”
赵三挠挠头。“红姐,具体该咋说?”
红姐轻笑。
“比如你在洗衣房听见有人议论瘟疫,就可以插一句‘我听说西疆那次,四小姐几副药下去就好了’。要是有人不信,你就说‘这事西疆大营的人都知道,不信去问’。”
周嫂子若有所思。
“那我就在洗衣时说,四小姐的药方子特别,要用晨露水煎药?”
“对,就是这个意思。”红姐满意地点头。“夸张点没问题,但要能圆回来,要让人听着觉得合情合理。\"
几人又低声商议了一番细节,红姐最后叮嘱。
“这事不急,慢慢来。这话传开就行,别扎堆说,免得惹人怀疑。”
孙婆子笑道。
“红姐放心,厨房那边交给我。明儿个做早饭时,我就‘不小心’说漏嘴。”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红姐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
她吹灭油灯,轻声道。“散了吧,记住——咱们什么都没商量过。”
几个心腹会意,各自散去。
红姐站在纺织房门口,望着他们消失在各个小队的方向,唇角微微扬起。
纺织房里二十多架纺车嗡嗡作响,女工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手上的活计不停,嘴上的闲话也不停。
“听说了吗?西大营,就是那隔离区西面的那几个草棚,那边的瘟疫……”绣坊的张婶故意压低声音,手上的针线却走得飞快。“死了整整一个营的人呢。”
红姐的纺车微微一顿。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正在分线的李嫂,后者立刻会意,扯着嗓子道。
“胡说八道!我娘家侄子就在西大营当差,说是任四小姐去了之后,连个发热的都没有!”
纺房里的嗡嗡声忽然静了一瞬。
红姐垂着眼睫,手指轻轻抚平纱线上的一个结。
“真的假的?”年轻的小织女王二丫瞪圆了眼睛。“我娘说瘟疫都是要死人的……”
“对啊对啊!换做以前村子里,一旦发现就是要送到山里的!如果村子里染上瘟疫的人多了,还会被封村甚至是烧村子!”旁边立刻有人压低声音附和。
“那是寻常大夫。”李嫂得意地扬起下巴。“四小姐用的可是任家老祖托梦传的仙术!”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听说施针的时候,银针会泛金光呢。”
红姐适时地轻咳一声。
“干活就干活,少嚼舌根。”她语气不轻不重,正好让所有人都听见。“不过……”
她状似无意地补充。
“前儿个我去送药膳,确实看见四小姐的银针匣子里有道光闪过。”
女工们顿时炸开了锅。
红姐低头整理纺锤,唇角微微上扬。
她知道,不用到晚饭时分,这些话就会传遍整个纺织队。
红姐并未在纺织队待太久,她只是日常巡视一遍,有时间的话会上手指导一下新人绣娘,今天不过是想要多听听底下的人散话效果,才多停留了一回。
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寻常不是在纺织队里织布制作衣,就是去切菜做饭,或者是跑到新员工的工地上物色一些细心老实的苗子。
当然,今天她的工作又多了一样,就是到处跑,去听一听底下的人活干得怎么样。
厨房里的蒸汽混着油烟,将每个人的脸都熏得油光水滑。
红姐挽着袖子检查晚膳的菜色,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炖着羊肉,咕嘟咕嘟冒着泡。
“盐放多了。”她舀了一勺汤尝了尝,对烧火的小丫头道。“去地窖再取些萝卜来。”
帮厨的孙婆子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
“红姐,听说四小姐……”
红姐头也不抬地切着姜片。
“听说什么?”
“说她开的药方子……”孙婆子左右看了看。“要用无根水煎呢!”
正在揉面的刘厨子手上一顿。
“啥叫无根水?”
“就是天上落的雨水呗!”孙婆子得意道。“我闺女在绣坊听张婶说的,任家老祖在梦里教的方子,都得用这种仙水!”
红姐的刀在案板上顿了顿。
她没想到谣言已经进化到这个地步了。
不过……也好。
“少胡说。”她轻斥一声,却又不轻不重地补了句。“不过四小姐煎药时,确实吩咐过要用新打的井水。”
孙婆子如获至宝,当晚这话就传遍了整个厨房。
第二天一早,打水的杂役们都在议论,说四小姐要的井水必须是从东数第三口井里打的——因为那口井正对着任家祖坟的方向。
杂务小队的赵三是个大嘴巴。
红姐特意在派活时把他安排在洗衣房附近。
“三儿啊。”红姐漫不经心地吩咐。“把这些被单送去病房,顺便问问夏荷姑娘有什么要洗的。”
赵三乐呵呵地应了。
他最爱往病房跑,因为总能打听到最新消息。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他就神秘兮兮地溜回杂务院。
“了不得!”赵三压低声音对扫地的同伴道。“我亲眼看见四小姐的药童往药罐里放了一撮金粉!”
“真的假的?”
“骗你是狗!”赵三信誓旦旦。“那小药童还说,这是任家祖传的‘金丹砂’,能驱百毒呢!”
红姐站在廊下晾晒床单,闻言轻轻摇头。
这些谣言已经像蒲公英的种子,自己会找地方生根发芽了。
她看着赵三眉飞色舞的样子,心想今晚之前,“金丹砂”的故事就会传遍整个生产队。
果然,到了晚饭时分,食堂里到处都在议论任家祖传的仙药。
有人说看见药罐里冒出七彩烟雾,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闻到过药香里有龙涎香的味道——那可是皇宫里才有的贡品!
红姐端着饭碗,听着四面八方越来越离谱的传言,轻轻抿了口汤。
羊肉萝卜汤,咸淡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