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学院的匾额在第三日午后彻底取代了“圣彼得大教堂”的铭牌。
负责督工的工部匠人用糯米浆混合石灰,将汉文大字牢牢粘在哥特式的门楣上,飞溅的灰浆弄脏了雕刻着圣经故事的浮雕。
贝尔纳多被安排带着修士们清洗这些污渍,冷水浸透麻布,冻得他指节通红。
“动作快点!”监工的百户踢了踢他脚边的水桶,“英王殿下说了,三日内必须清理干净所有‘异端符号’。”
所谓的异端符号,包括门廊上的圣像、彩绘玻璃上的神迹,甚至连地砖缝隙里残留的十字架刻痕都要一一凿去。
贝尔纳多看着工匠们用锤子敲碎圣彼得雕像的手指,那些曾被无数信徒亲吻过的石指在重击下裂成碎片。
有老修士忍不住低声祈祷,立刻被士兵用刀柄砸中后脑:“在皇家学院里不准搞这些鬼把戏!”
鲜血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痕迹。
当晚,贝尔纳多被带到朱文正的临时书房。
这间曾是教皇私人祈祷室的房间,如今挂满了大明的舆图,墙角堆放着从梵蒂冈图书馆搜来的羊皮卷。
朱文正正用放大镜研究一份泛黄的手稿,听到脚步声便头也不抬地说:“听说你是教廷里最精通汉文的修士?”
“回殿下,十年前曾随传教士去过泉州。”贝尔纳多垂手而立,不敢直视这位年轻却眼神锐利的征服者。
他记得泉州港那些穿梭的福船,记得市舶司门前“海纳百川”的匾额,那时谁能想到,这些来自东方的航船会载着火炮驶向罗马。
朱文正放下放大镜,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纸轴:“这是新的教学章程,你负责翻译成拉丁文。”
纸轴上的毛笔字力透纸背,“每日卯时诵读《论语》,午时讲解《大明律》,酉时练习算盘。所有修士必须在半年内学会书写汉文,否则一律发配吕宋种植园。”
贝尔纳多接过纸轴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看到章程末尾用朱笔批注的小字:“毁其宗祠,断其文脉,方为长治久安之策。”
窗外的月光恰好照在那行字上,像是一层薄霜覆在纸上。
梵蒂冈地下金库的钥匙在刘敬之的掌心沉甸甸的。
七名锁匠用了整整三日,才打开那道嵌满铅板的青铜大门。
当厚重的门轴发出嘎吱声响时,扑面而来的不是想象中的金银光芒,而是一股混杂着霉味与檀香的古老气息。
贝尔纳多作为向导被押在队伍最前,火把的光晕在拱顶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通道两侧的壁龛里摆放着历代教皇的蜡像,他们的玻璃眼珠在火光中闪烁,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些闯入者。
“左转第三个岔路,那里有守库人的骸骨。”他声音干涩地提醒,十年前教皇曾带他来过一次,那时这些蜡像的衣袍还是崭新的。
金库的主室比想象中狭小,中央的石台上堆放着十三只橡木箱子。
刘敬之示意士兵打开最上面的箱子,里面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整齐码放着拜占庭帝国进贡的金十字架,每颗宝石都有鸽子蛋大小。
但当打开第二只箱子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层层叠叠的羊皮卷,最上面放着一卷用血写就的《圣经》。
“这是什么?”刘敬之用匕首挑起羊皮卷,卷首的拉丁文写着“禁书目录”。
贝尔纳多脸色骤变:“是...是被教廷列为异端的着作。”
他忽然明白,乌尔班六世所谓的“全部财富”,不仅是黄金,更是这些被封禁了百年的思想火种。
在最深的地窖里,士兵们发现了更惊人的东西——五十桶密封的黑色粉末,以及一本标注着“希腊火配方”的册子。
刘敬之捏起一点粉末放在火上,瞬间窜起的蓝色火苗让他瞳孔骤缩:“这是...火药?”
贝尔纳多低头道:“教皇曾秘密研究东方的火器,这些是失败的实验品。”
清点持续了七日七夜。
最终的清单上写着:黄金三万七千磅,白银十二万磅,宝石两千三百颗,以及三百七十二卷未被列入官方目录的古籍。
刘敬之在清单末尾写下批注:“金银入国库,古籍送国子监,火药就地销毁。”
当火药桶被抬出地窖时,贝尔纳多看到其中一只桶壁上刻着极小的十字,那是他年轻时帮教皇搬运时偷偷刻下的记号。
皇家学院的第一堂晨课在辰时准时开始。
五十名修士穿着统一的青色儒衫,捧着《论语》的拉丁文译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负责教学的儒士用戒尺敲着讲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都跟着我念!”
他的发音生硬拗口,拉丁文的译文中夹杂着错误的语法。
贝尔纳多站在队列末尾,看着身旁的老修士们艰难地张动嘴唇。
那个曾在巴黎讲授神学的阿尔伯特修士,此刻正因为念错“仁”字的发音,被戒尺打得手背通红。
阳光透过新换的玻璃照进来,那些描绘长城与运河的图案将光斑投在《论语》的书页上,与拉丁文的注解重叠在一起。
午时的律法课上,刘敬之亲自监课。
他将《大明律》中“禁止私下传教”的条款用红笔标出:“从今日起,凡私藏圣经、举行弥撒者,杖四十,流放三千里。”
他举起一本被搜出的手抄圣经,当着众人的面扔进火盆,“你们的信仰,以后只能存在于皇家学院的档案室里。”
火焰舔舐羊皮纸的声音里,贝尔纳多闻到了熟悉的檀香气息。
那是他年轻时在修道院用的熏香,此刻却与纸张燃烧的焦味混合在一起。
有年轻修士忍不住落泪,立刻被士兵拖出教室,片刻后外面传来鞭打的声音和压抑的哭喊。
酉时的算盘课是最艰难的。
修士们握着光滑的算珠,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教算盘的老夫子摇头晃脑地念着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
贝尔纳多看着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细碎的光,忽然想起梵蒂冈图书馆里那些用阿拉伯数字记录的天文表,那些曾被视为“魔鬼符号”的数字,此刻却比汉字的“一、二、三”更容易理解。
夜幕降临时,贝尔纳多在回宿舍的路上被人拉住。
是负责清洗教堂的老修士,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半张残破的圣经纸页:“帮我藏好它,求你了。”
纸页上印着“马太福音”的章节,边缘已经被汗水浸透。
贝尔纳多迅速将纸页塞进儒衫的夹层,看着马太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月光在他脚下的积雪上投下细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