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石壁泛着极淡的磷光,勉强勾勒出暗河蜿蜒的轮廓,安生越往深处走,河流就越平稳,渐渐沉静下来。
洞顶垂下的石钟乳如同倒悬的冰棱,偶尔有水珠砸在水中的声响被岩壁揉成嗡嗡的共鸣,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尾音。
安生用手轻抚过湿漉漉的石壁,偶尔有细碎的石屑簌簌落下,混着水流的呜咽,像谁在黑暗里轻咳。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安定下来,思索起先前那和尚恐怖的变化。
『和那天夜里很像,一开始还算正常,然后突然间发生了异变,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会是天魔吗?』
少年心里涌现浓郁的不安,那枚星光四周泛着的不洁幻彩,难道就是在提醒自己这一段宿世有危险。
只是现在再回想这些也已经无济于事了,哪怕知道其中可能存在有危险,但为了求丹法,安生依旧会选择进入其中。
“还有和尚先前所说的业障,如果一个沙弥尼就能看出问题,岂不是安某以后都不能出现在释修面前……”
安生目光闪烁着,这些秃驴的功法颇为古怪,如果那个小和尚所言非虚的话,净土就相当于一个前人留下的道场。
只要释修入世斩业,这个道场就会赐下功德,帮助他们突破上境。
『怎么有种完成任务,获得奖励的即视感……』
安生顿住脚步,目光直直望向前方,从洞顶垂下的钟乳石如锋利的刺刀,将最后一缕微光切碎。
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一道如百年老井般粗壮的根茎横亘着,其色泽苍白,质地如同骨骼的同时,表面布满褶皱。
仔细注视着那些褶皱,隐约能看到无数扭曲的人脸在蠕动。
这道树根蛮横地撑开溶洞,蔓延向不可知的黑暗里,少年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到面前可怕的存在。
站在这里,已经能闻到潮湿泥土混着淡淡腥气的味道,从那截根茎上渗出粘稠的,乌黑的浑浊液滴,滴落在地上发出“嗒”的轻响,在寂静的溶洞里格外清晰。
『这是那株妖王的一段树根,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安生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缓缓踱步后退,转头拐进另一条隧道,但走了不到半刻钟,前方的道路消失了,又一条井斡苍劲的苍白根茎拦住了去路。
这一次少年看得仔细,那如古井般粗壮的枝干还在微微蠕动着,如同穿堂而过的白色巨蛇。
“这……”
我就在它下方的土壤里。
安生心中生出明悟,这妖王经营此地不知多少年月,根系早已遍布这方妙境的地底,或者说是它撑起了这方妙境。
如果有朝一日,它能证得天妖道果,这方妙境或许就会成为望冥那样辽阔的福地。
『此路不通,安某还是换个方向吧。』
少年可没有头铁到敢接近这头妖树的根部,自己对它来说可能与蝼蚁无异,一点小小的反应都足够要了他的命。
安生调转方向,向着先前暗河的另一边走去,但没走几步,就听见一阵湍急的水声。
“嗯?”
前方河道尽头涌现一阵浓郁的血光,浓郁的血气交杂着毒虫的腥臭气味一同扑面而来。
密密麻麻的毒虫在血水中翻涌,向少年奔涌而来。
『我超!』
安生二话不说,扭头往方才根茎所在的方向跑去。
……
山神妙境的中心区域,同样是一方辽阔的水泽,只是相较外界,这里的水质污浊发黑,泛着不洁的血光。
密密麻麻没有瞳孔的盲蛇在水下穿梭,水面上飘荡着数不清的毒虫死尸,不时翻腾出一连串恶臭的气泡。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一大群着上虺圣宗衣饰的门人弟子。
他们显然早有准备,不约而同汇聚在此地,手中持着各式各样豢养毒物的器皿,正源源不断向水泽中投放各类毒蛇异虫。
大部分毒虫下到水泽中就会顷刻毙命,但也有极少数经受住了考验,生命形态发生蜕变,突破了原有的血脉桎梏。
每当有这样的毒物出现,站在岸上的圣宗弟子便会发出一阵阵压抑着喜悦的惊呼声。
显然,这是一场相互造就的盛宴。
伫立在水泽中央的大榕树轻轻摇曳身躯,漆黑的水面上映出一幅让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景象——
这榕树已经不再是外面所见那般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模样了。
其色泽惨白,从中看不见一丝属于草木的肌理,如枯骨般虬结扭曲,表面裂开无数细密的缝。
盛开的枝桠上没有一片叶子,全是尖锐的骨刺,骨刺之上飘荡着一团团森冷的鬼火。
“呼——”
千祟真人仍然驾驭着巨蛇浮在云端,她趺坐在蛇头之上,双眸闭阖,像在养神。
见时候差不多了,她轻轻拍了拍身下蛇头,巨蛇当即张开血盆大口,往下方漆黑的水泽中吐出一枚硕大的心脏。
这心脏足有一头牛犊大小,仍然在跳动着,弥漫出无比浓郁的腥甜血气,一时间,嗅到这股气味的毒物异类都纷纷躁动起来。
“倏——”
一截骨刺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生长,刺穿了这枚硕大的心脏,一时间血流如注,水泽上空下起倾盆血雨。
血液顺着骨缝渗进树身,灰白的树干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仿佛在贪婪地吞咽生命。
“小师弟到底跑哪去了……”
站在巨蛇背上的丽姝有些担忧地说道:“大师姐,你不是有办法确认他的方位吗?会不会遇到了麻烦需要我们去接应一下?”
沈素妍没有回答,但心中同样有些疑惑——
根据她留在少年体内的蛊虫,安生现在应该距离她很近才对,可她在云端俯瞰,却没有找到少年的身影。
『他总不能在地底下吧……』
沈素妍愣了一下,好像意识到为什么自己找不到少年了。
“师尊,我去把小师弟带上来。”
她垂首说道,身后丽姝和映兰都有些意外,千祟真人浑浊的老眼缓缓睁开,略微颔首。
黑袍女修当即从巨蛇背上纵身跃下,如漆黑的鹰隼径直坠落,引起了下方诸多门人弟子的注意。
“快看!是毒仙谷的那位大师姐……”
“她要做什么?”
人群中,一名穿着朴素青衣的女子抬起头,目光冰冷地望向云端那条若隐若现的巨蛇,又立即垂下眼眸。
金丹真人感知何其敏锐,她担心自己这一眼中的敌意被对方察觉到。
“在这儿。”
沈素妍轻盈地落在地面,闭目感应几秒,足尖轻点,来到了水泽边上一处荒地上,从黑袍下爬出几只小甲虫,飞速钻起地来。
不多时就挖出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大坑,待到掘出的沙土堆积在坑边都形成了一座小山包,才从地底听见沉闷的轰鸣声。
“老实不到几年,一出来就开始闹腾……”
女人眸光微微闪动,口中喃喃道,袖袍一抬,有一抹乌光飞掠出去,转瞬即逝。
不出几秒,有些慌张的叫喊声从地下传出,随后,少年灰头土脸地从坑洞钻了出来。
他还没搞清楚状况,就感觉有人提住了自己的衣领,紧接着整个人就飞了起来。
“师,师姐。”
安生惊魂未定地说道,方才地下河道中汹涌的虫群把他吓得够呛。
虽说在经过到树妖根茎时有一大半化作腐水,但仅仅剩下的一小部分就把他追得焦头烂额。
“你有魂雀可以求援,为什么不用?”
沈素妍冷冷说道:“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安生本想辩解一句,闻言,又默默闭上了嘴巴。
沈素妍带着他回到蛇背上,刚刚与剩下两位师姐打过招呼,便听见下方水泽边响起一阵庄严梵音。
少年好奇地望了一眼,原来舍生寺的诸位僧侣也已经赶来,他心中记着那小和尚说过的话,便缩了缩脑袋,尽量不引人注目。
“小师弟这是做了什么坏事吗?”
映兰瞧见他这偷偷摸摸的模样,不由有偷笑道。
“喔?什么坏事?”
丽姝美眸流转,好奇地凑了过来,安生连忙开口小声辩解道:“哪有,我刚进来就被两个和尚追着,说要把我度入释教。”
少年本就害怕引人注目,好在这是在金丹妖兽背上,没几个人敢看向这边。
“那怎么行?反了他!”
两位师姐闻言勃然大怒,丽姝一脸煞气地说道:“是哪个臭秃驴,居然敢打这种主意,看我不要他好看!”
“保持安静,舍生祭要开始了。”
身后的吵闹声有些大了,沈素妍蹙起眉头,低声呵斥了一句。
也就是这时,几人才意识到底下的梵音正愈发变得庄严肃穆,直至在一整个天地间回荡。
『舍生祭?』
安生心中一动,偷偷向下方瞄过去,只见那位邪气凛然的高大僧人拄着禅杖,重重砸落,单手合掌于胸前,沉声诵念了一句释偈。
只见其溃烂不堪,挂满腐肉的残缺身躯内泛起一阵恢宏华光,一道金光铺就的宏大法身宛若山峰般站了起来。
不再有丝毫鬼气邪气,反而显得宝相庄严,光芒万丈。
在巨蛇背上的几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安生,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先前那鬼气森然的邪僧。
“无论看几次都是如此震撼,不愧是舍生寺硕果仅存的须陀洹果。”
映兰在身旁低声呢喃道,安生一愣,记住了这个新名词——
须陀洹果。
这仿佛要顶天立地的金身俯身垂下手臂,一众僧侣便都走上了它的掌中,随即有雷鸣般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
“施主,贫僧有礼了。”
已经显现出妖邪面目的大榕树无风摇曳,在庞大树身的沟壑里,无数镶嵌半露的骸骨随着这阵摆动发出细碎的磨牙声。
仿佛是在对他表示欢迎。
只见这位在净土中拥有位格的高僧居然迈步踏入水泽,庞大的金身顿时沉没在污浊的黑水之中。
安生震撼地看着水泽中无数毒蛇怪虫疯似地啃咬金身,黑色的水汽翻涌,这庄严的巨像如同遭受重锤的猛烈敲击,开始动摇起来,发出沉闷的痛声。
但这金身并未驻足,而是一步一步向前,一直到水面没过它的胸口,它才艰难地抵达大榕树面前。
它缓缓举起手中的僧侣们,伸至布满骨刺的白骨枝干前,其中一人带头,仿佛不知痛楚般用小刀割下了手臂上的大块血肉,将之抛向面前狰狞可怖的骨刺树枝,稳稳地挂在上面。
不出三秒,那一大块血肉就被腐蚀殆尽,化作血水流向下方水泽,但却有一点圣洁的金色华光在骨刺之上流转。
余下的僧人纷纷照做,一点点释光在妖鬼之树上升起,居然一时冲淡了它的邪性和可怖,倒显得有些庄严起来。
“!”
少年看得目瞪口呆,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仪式会被称为舍生祭,舍生寺,居然真的行舍生之事的寺庙。
“可这么做,到底是在……”
他内心困惑无比,开口问向一旁的师姐们。
映兰和丽姝都沉默不语,虽然她们并不是第一次旁观舍生祭,但每一次都会为眼前的景象感到震撼。
“和尚需要降妖伏魔的功德,妖王需要释光来平衡丹位。”
最终是沈素妍回答了他。
“可,可这是在降妖伏魔吗?!”安生忍不住说道,这分明是在割肉饲魔。
“只要净土认为是,它就是。”
沈素妍幽幽说道。
果不其然,明明损失了大量血气,可僧侣们一个个都面带喜色,仿佛真正达到了大慈悲,大平和的境界。
隔得老远,安生都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正在不断增强,其中甚至不乏飞跃式的增强。
就如沈素妍所说,净土感觉到了他们的做法,开始降下功德。
『这净土是人机吗?』
少年只觉匪夷所思,合着还能约好了来一起刷功德是吧?
『等等,那不是——』
安生双眸骤然睁大,在那金身高举的手掌,有一道带着僧帽的矮小身影,他头颅低垂,僧帽盖住大半个脸庞,很不起眼。
似乎是察觉到了少年的目光,小和尚抬起头,布满裂痕的脸上露出一抹阴森的邪笑。
净尘!
它抬起手,一把扯出了自己眼窝中的眼珠,将之用力抛向天上。
安生瞪大了眼,看着那枚怪异在半空中慢悠悠地飞出一道抛物线,最终精准地被树枝上的骨刺所刺穿。
“噗。”
眼珠爆裂,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古怪的是,骨刺上没有金色的释光残留。
只是此刻华光普照,除了安生以外,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异常。
这场大祭终于抵达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