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老梧桐又开始掉叶子时,苏砚秋蹲在台阶上数蚂蚁。奶奶的藤椅在身后吱呀作响,收音机里播着《茉莉花》,尾音被风扯得老长。她鼻尖沾着灰,校服袖口磨出毛边,却盯着石缝里冒出的野薄荷笑——那是上周下雨时她偷偷埋的种子,叶片嫩得像刚孵出的小鹅。
“秋秋,该去送牛奶了。”奶奶的声音混着藤椅的吱呀,苏砚秋跳起来,背上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里装着玻璃奶瓶,瓶口裹着蓝格子布,这是她每天早自习前的“差事”。巷尾王爷爷总说她走路像小松鼠,踩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怀里的奶瓶晃出细碎的涟漪,映着晨雾里未灭的路灯。
初中那年,苏砚秋在教室后排发现了一本掉页的《飞鸟集》。书角卷边,扉页画着歪歪扭扭的向日葵,落款是“陈知夏”。她趁午休躲在操场单杠下读,阳光穿过铁架在纸页上织网,“生如夏花之绚烂”这句话扎进心里时,她忽然想起自家窗台的月季——奶奶总说那花太倔,偏要在深秋开。那天放学她第一次绕路去书店,攥着送牛奶攒的五块钱,买了本带锁的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写下:苏砚秋的夏。
高中是在镇外的寄宿学校。她住在八人间,下铺的李薇总把草莓味的护手霜塞给她,说“你的手糙得像老树皮”。晚自习后她们躲在被子里用手电筒看小说,李薇指着言情女主的名字笑:“苏砚秋,你这名字该去写散文,酸溜溜的多文艺。”她却盯着课本上的化学方程式发呆,想起奶奶缝补时戴的老花镜,想起巷口修自行车的张叔总说“秋秋脑子灵,该去大城市”。周末回家时她会给奶奶带学校食堂的肉包,看奶奶咬下时溢出的油星沾在围裙上,忽然发现奶奶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像落了层未化的雪。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巷口的梧桐正开着淡紫色的花。苏砚秋蹲在地上拆信封,手指被胶水粘得发皱,“汉语言文学”五个字跳出来时,奶奶举着刚晒好的棉被愣在原地,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那天晚上奶奶翻出压箱底的红布,说要给她缝个新枕套,针脚歪歪扭扭地缠着八瓣花,她知道那是奶奶这辈子唯一会绣的图案——当年爷爷送奶奶的头帕上,绣的就是这种花。
报到那天,李薇陪她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火车站人潮汹涌,李薇忽然塞给她个塑料袋,里面是包得严严实实的鸡蛋饼:“路上吃,我妈凌晨五点起来烙的,加了你爱吃的葱花。”苏砚秋捏着饼,看李薇转身时马尾辫在风里甩啊甩,忽然想起高中住校时,每次想家李薇都会把她的手按在自己暖烘烘的肚子上,说“肚子饱了就不想家了”。
大学宿舍在六楼,阳台能看见远处的高架桥。苏砚秋买了个小花盆,把从家乡带来的野薄荷种进去,浇水时水珠溅在笔记本上,她正在写的《巷口记事》洇开了边角。同宿舍的陈雨欣凑过来,指着她笔下的老梧桐惊叹:“你这文字像沾着露水呢,比我看的那些网文好多了。”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在校园论坛发帖子,标题叫《薄荷香里的旧时光》,配了张自己拍的薄荷照片,叶片上的绒毛在灯光下泛着细光。
真正觉得日子变了,是奶奶住院那次。她攥着手机在走廊来回走,护士站的钟走得比老梧桐落叶还慢。李薇连夜坐火车赶来,手里提着保温桶,说“阿姨爱吃我熬的小米粥,加了南瓜”。病房里消毒水味太浓,苏砚秋趴在奶奶床头打盹,梦见小时候奶奶给她讲的故事:“从前有个小姑娘,总把星星藏在玻璃罐里,后来星星长大了,就变成了会发光的路。”醒来时发现奶奶正摸着她的头发,白发落在她手背,像片轻轻的雪。
出院后奶奶执意要回老家,说“城里的电梯太吓人,不如巷口的老台阶好走”。苏砚秋给奶奶买了个带放大镜的台灯,放在藤椅旁的小木桌上。每个周末她都会打视频电话,看奶奶对着镜头举着刚摘的小番茄,说“秋秋你看,比你种的薄荷长得还好”。有次视频时,奶奶忽然从抽屉里拿出本旧笔记本,苏砚秋定睛一看,竟是她高中时丢的那本带锁的本子——锁早坏了,内页贴着她当年夹的梧桐叶,还有奶奶用歪扭的字写的:“秋秋写的夏,奶奶看不懂,但知道是好的。”
去年冬天,苏砚秋在校园论坛发的帖子突然火了。有人把她写的巷口故事整理成合集,标题叫《时光慢递员》。评论区有人说“读着读着就想起外婆家的老院子”,有人问“那株野薄荷还在吗”。她抱着花盆站在阳台,薄荷在暖气房里长得格外茂盛,叶片碰一碰就溢出清香味,像把整个家乡的夏天都藏在了里面。那天晚上她给奶奶打电话,说“奶奶,有人喜欢我写的东西呢”,奶奶在那头笑,背景音里有藤椅的吱呀声,还有收音机里播了千百遍的《茉莉花》。
此刻苏砚秋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笔记本摊开在膝头。窗外飘着今冬的第一场雪,落在她去年捡的梧桐枝上。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蹲在台阶上数蚂蚁的午后,想起奶奶藤椅下永远晒着的棉被,想起李薇塞给她的草莓护手霜,还有那本带着向日葵画的《飞鸟集》。笔尖划过纸面,写下新的段落:“冬天的雪会化的,就像老梧桐的叶子会落也会长。奶奶说每片叶子都是树写给大地的信,那我的信呢?大概藏在薄荷的香里,藏在巷口的风里,藏在每个踮脚生长的日子里。”
图书馆的钟敲了三下,她合起笔记本,指尖沾着淡淡的薄荷香。远处的高架桥上车流穿梭,可她知道,在某个飘着茉莉花香的巷口,总有一盏灯为她亮着,藤椅吱呀作响,收音机里的老歌还在唱,而她的故事,正跟着四季的风,慢慢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