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腹打捞舱里,仍散着焦糊与海腥混杂的味道,空气潮湿,带着未散的热。
众人已褪去方才阴丝自水中翻起扯人的惊惧,只余一股沉静的倦意。
舱壁上溅着灰水,板缝里嵌着被焚焦的阴丝,烧成漆黑的纹,一直蔓入池水深处。
墨沧溟青蟒鞭早断于前战殿中,手中只余一柄软剑,水光顺着剑尖滑落,滴着冷光。
身侧张太岳的火剑已入鞘,剑锋尚带微热,暗红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二人并肩立在残破的木桶旁,神色警惕。
桶中幽煌的眼半阖着,眉间朱砂封印被海水冲淡,喉间微动,似在梦中喃语。
声音极低,却带着细碎的气息,像潮水在缝隙里渗。
灯焰轻轻抖动,照得船工们脸色发青。
他们没有散去,只在一角围着,神情复杂,既想听,又不敢近。
幽煌的嗓音干哑,像砂石摩擦铁壁。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了气。
他笑了一声,笑得极轻:“你们口中的罗刹岛,它实是一具蕈妖的尸壳,这岛它还有另一个名字!”
他停顿了一下,似在回忆,又似在咬字。
“瀛洲……
上古时的瀛洲岛,还未隐于东海碧波时,岛上便有一株妖蕈, 它不是寻常菰蕈,是生在礁石缝里的巨菇,伞盖如墨,裹着银白菌丝,孤零零立了千年。”
旁听清理舱底的船工们停下手,被这句话瞬间拽住,踩着积水涌到桶边围拢过来。
“每过百年,伞盖便多一圈墨纹,菌丝能往礁石里多钻半尺,久了,整个岛就成了它的身躯。
风,是它的呼吸;浪,是它翻身;雨,是它吞咽时溢出的气。”
灯焰抖了一下,光影在桶壁上摇出一层暗红,岳阑珊挤上前:“哟!你还会说书呐!”。
幽煌轻视了一眼,继续低声说着:“它每三五年醒一次,醒的时候,天上必起暴雨。那风会自己卷浪,把海上的船都拖过去。
人以为遇仙岛,其实是被它吸进去。它不吃骨,不咬肉,它吸的是气,人的活气。等气没了,人就成干壳。
岛周那一层层黑泥,全是被吸干的尸骨堆成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像在咽笑。
“可它最聪明的地方,是不全吃。它每次都会留一个活口。
那活口醒来,怀里就多了一株花。花能发光、能疗伤,根须缠在皮下不松。
那花形似神芝仙草,实是它的种。回岸的活口亦是传声俑,逢人便说岛上有仙树、有玉膏、能长生。
于是贪生的人就一批一批自己送上门。”
幽煌的声音愈发低,几乎要和潮声融在一处。
“瀛洲仙境?呵,那是它自己编的梦。
它想被人信。只要你信了,它就能顺着那点念想,重新在海上长出来。
它不靠海,也不靠风,它靠人的生气活着。”
他说到这儿,笑声忽然变轻:“所以啊,只要东海有人在梦里想着‘成仙’,瀛洲就不会死。”
“荒唐!”张太岳皱起眉,冷声道:“菰蕈能化妖?此等怪力乱神之说,也只有你这癫魔能编得出来!”
岳阑珊蹲在桶边,回头望了一眼张太岳,声音轻,却带着几分倔气:“太岳爷爷,我们这一路上遇到的怪事还少吗?那树妖、那阴丝、那雾里的鬼影?”
张太岳与墨沧溟对视一眼,二老脸上皆掠过一瞬不安。
“后面呢?”岳阑珊抬眼问。她的眼神有些空,仿佛那句问话是被梦牵出来的。
幽煌的瞳孔在灯光下缩了一瞬,似是一声叹:“可天有不测风云,隋末唐初之年,老人星伴星坠落,那山一般的陨石让它陷入沉寂”。
他说完这句,忽地“咯咯”笑出声来。那笑像是卡在嗓子里,又像从极深处爬出来的气。
笑声未散,船工们尚带几分余意,弯腰拾起散落的工具,脚步微抬,着手清理起舱面。
“百年前,我来到这里时!”
幽煌却忽然出声。
他仰起的头颅,像是在确认众人都在听,额头的皮肉因干缩而紧绷,裂缝间白骨微露。
“我在北山血沼潭边,发现到它时,它只是一株枯瘪的小蘑菇。”
顿了顿,他嘴角轻抖,像是回味着那时的腥味。
“我出于好奇,想要靠近。潭水暗红,像血,却浓得能陷住石头。
风一吹,灰毛般的絮子飘起来,沾在脸上痒得发麻。
还没反应过来,就进了喉咙。”
他低笑了一声,像笑自己的愚蠢。
“我本想退开,那气却顺风飘了过来,像絮子一样,黏在皮上,钻进骨缝。
我咳得眼前发黑,耳朵里都是水声,像有人在水底说话。”
他停了片刻,灯光照着他半边脸,潮白而僵硬。
“等我再睁眼,整个人已经陷在梦里。梦海里,黑得像墨,却有一丝光亮。
它的声音在我脑子里爬来爬去,教我夺舍、移魂的法。
我本不想置喙,那些沉在海底的尸壳,那些死去的人在浪里睁眼,一幕一幕骇人的幻象映在眼前。
它说,它的阳身被压在巨石下,动不了,只余阴魂,借宿在血沼底下。
只要我肯帮它,它就让我得它的力量……永生不死。”
说到这里,幽煌的声音止在喉间,似乎被什么掐断。
潮气重新漫上舱板,舱里静得只剩灯焰的喘息。
众人神色各异,等待着他的后续。
“那些渤海旧人呢?”岳阑珊忽然出声,声音虽轻,却有寒意,“你是怎么把他们囚在海里的?”
“我说的是真的,”幽煌的眸子动了动,似笑非笑:“我与他们势同水火。那时我在北山洞炼药,用幻神草提炼些丹药。烟火引来了那些人,他们围攻我……我与他们,本无冤仇。”
“那么那座城池呢?还有那地宫呢?”岳阑珊紧追不放。
幽煌喉间微颤,笑声低低:“那地宫,是五十年前逃来此处的匠人与胡人所筑。我们与他们,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舱梯上传来脚步声。辛澜玉、傅砚青与诸葛玄相继走下,甲片擦过舱壁,金声冷硬。
辛澜玉的目光冷如刀锋:“一派胡言!他们从你炼尸地宫后的水里走出来。你说你与他们势不两立?”
幽煌的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喉间似有声,却又被咽了回去。他缓缓阖上双眼,神情木然,像是睡去,又像在听什么。
舱中空气一滞。就在此时,忽有个女声自人群后响起:“不,他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南星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船工的衣衫,混在人群中。她的神情仍有几分倦色,却目光清亮。
辛澜玉瞧着眼熟,仔细打量了一番,眉头微皱:“你这丫头刚才不是晕倒了?不好好歇着,在这做些什么?”
南星抿了抿唇,轻声答道:“我没大碍,歇了片刻就缓过来了,看人们聚在这边,便凑来听听。”
辛澜玉眉色一敛,语气压得更沉:“听?你方才那句,可不像只是来听的,你又知道些什么?”
“那些人并不全是渤海国旧人,”南星的语调很稳,“他们中还有来自化外之地的夜叉国、流鬼国、驱度寐的人。”
她顿了顿,抬起目光。
“在岛上,花花婶婶同我们说话时用语流畅并无障碍。可她与那些族人交谈时,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药庐里,村长与婶婶都是用刻板记叙的,这不得不引起了我注意。
后来到了另一座岛,壁画上刻着‘夜叉’、‘流鬼’、‘驱度寐’等汉字……我细细查看,才明白,他们并不只是渤海国人。”
辛澜玉的神色微变:“你竟然识字?”
南星点了点头:“确实识得一些,只是……记不得是怎么学的了。”
岳清澄的眉目渐渐冷了:“那让你留守窟中,为何又带锦衣卫与女卫闯进地宫里?那时你手里的弓,又是哪来的?”
南星一愣,眼神闪了闪,转头看向辛澜玉。
辛澜玉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声音平静,却不容辩驳:“我确实有讲过,我们在里面长时间没出来,让锦衣卫和女卫攻进去,可那不是对你说的!”
空气骤然紧了几分。
南星下意识的垂眸,声音发紧:“可……可事急从权!敖厉叔过来说你们有危险,我们才会进去的!那把弓……也是敖厉扔下的!”
“真有这么巧的事?”岳清澄盯着她,冷声质问:“你一个宁安镇的农家女子,会识字、会射箭?这一路上,宝儿姐妹与我都讲过各自的来历,唯独你什么都没说。”
她的语气低沉而凌厉:“你来岛上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澄姐……”南星抬眼,神色无辜而迷茫,“我被人拐到岛上,还能有什么目的?况且他把花花婶婶也带走了,你们也在地宫里见到了不是?”
岳清澄的手指一点一点抬起,指向桶中的幽煌:“可若不是他说,我家的惨案,你的母亲和外公知道些什么。我会以为你与那张兴萍一样,是混在人群里的恶鬼罗刹!你有什么要说的?”
南星的喉咙动了动,目光落回桶里。
幽煌在桶中呆愣愣的,不再出声,仿佛连魂都被抽走。
忽然,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虞春花挎着药囊疾步而下,衣袖卷起风,“不对!船上的气息不对!”
她脚步几乎踉跄地逼近几人,指向桶中,嗓音劈裂:“你们以为他在讲故事?他不过是在拖住你们心神!他……”
她话未说完,眼神忽然定住。
桶里的皮肉开始下陷,腐臭之气弥漫开来,尸缝里有浊气在鼓动。
“他已经逃了!”虞春花指尖一颤,声音带着抖,“尸解之法,他用肉身傀儡稳你们,阴魄早已脱身!”
她环顾四周,眼神忽然一转,猛地抬头。
楼上传来急促的“铿铿”声,铁器相击,声声乱作一处。
“二师兄!你怎么了!”
“青峯,冷静点!”
皇甫流云与谢忘川追至舱口,却在踏上甲板的刹那顿住。
陆青峯背对着他们。衣袍半敞,手臂上仍留着先前狼咬的处处齿痕,背脊的旧伤更深,藤条抽出的瘀痕在月光下交错成片,血与汗黏在一起,像一层结不干的壳。
风自破口灌入,吹起他垂散的发梢,发丝一缕缕掠开,露出那双血红的眼。
剑锋划着木板拖行,声音低沉刺耳,像有人在磨骨。
“二师兄!”皇甫流云沉声唤。
陆青峯的肩微微一颤,喉间似有低吼,可下一瞬,那双猩红的眼猛地抬起,剑锋破风,直逼皇甫流云面门!
谢忘川几乎是凭本能拔刀,横格!两股劲力相碰,刀刃崩出寸寸火光。
皇甫流云趁势回身,镔铁棍横击,却被反震得踉跄半步。
陆青峯的剑势不停,连人影都拖成残线。他步步逼近,呼吸紊乱,像被什么拽着。
剑锋闪烁着寒光,几乎贴上皇甫流云的喉口的刹那,手腕猛地一抖。
那剑尖并未刺下,而是斜斜一拐,擦着他自己臂弯掠过。鲜血喷出,溅在甲板上,滚烫的气味扑散开来。
谢忘川怔在原地,皇甫流云也一时忘了闪避,只见陆青峯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着。
他喉咙像被刀割,气声艰涩,几乎是拼尽全力,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师……兄,师……弟,快……快闪开!”
谢忘川神色一凛,刀光横出,力道沉狠,硬生生打落他手中长剑。
铁器坠地的声响震碎了夜风,皇甫流云趁势踏前,镔铁棍一卷,将陆青峯的双臂锁在胸前,棍势如铁环收紧。
陆青峯的身子猛地一挣,筋脉在颈侧暴起,血气翻腾,仿佛连骨骼都在反抗束缚。
风声骤紧,下舱的人已陆续拥上来,海风贴着甲板掠过,灯火斜着晃动,照出众人警惕的脸。
张太岳与墨沧溟抬着木桶走上甲板,桶中幽煌的肉身已软成泥浆,血与海腥混在一处,气味腥酸。
虞春花迎上前,眼底的光沉了几分。她俯身探气,指尖一触,眉间微敛,声音急而低沉:
“速速返魂,否则让你形神俱灭……”
话音未落,陆青峯的身体忽然一抖。
他原本垂着的头慢慢抬起,脖颈间的筋脉一根根暴出,面色在灯下扭曲成不似人形的狰狞。
诡异的声音从他喉中溢出,带着阴冷的笑意:“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副虚弱而可怜的灵魂,你却要我回魂?”
夜色中,他的笑并不像个人,带着血气与阴寒。
虞春花神色一冷,手从药囊里探出,语气平静得近乎冰凉。
“黎若!好了么?”
“婆婆!船上就这一只鸡了,糯米倒是还有很多!”黎若拎着公鸡快步上来,身后船工手里捧着两碗糯米。
“很好。”虞春花顺手接过,掌势稳如山。她的拇指按住鸡颈,另一手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刃,银光一闪,鸡喉裂开。
血喷出的一瞬,陆青峯猛地抽搐,似有无形的线牵动他的筋骨。
鲜血沿刃流淌,滴入糯米碗中。那原本莹白的米粒很快被染透,泛出一层油亮的暗红。
虞春花将一碗递给黎若,目光不离陆青峯:“学我的样子,一撒镇魂,一撒化煞。”
黎若应声,双手发抖地接过碗。
虞春花抬手,第一把糯米洒下。米粒落地的瞬间,空气里爆出“滋啦”一声,白雾升起,雾中隐有腐木烧裂的脆响。
“哦,不!”幽煌的声线从陆青峯体内溢出,痛苦而扭曲。
他张口欲笑,可嗓子里只溢出一阵嘶哑的哀鸣。声音未尽,忽又转为带哭的颤音:“别这样!我只想回到岛上去!”
语调忽上忽下,像被灼痛,又像在辩解:“那些失踪的女子,从来不是我派人抓的!我其罪何有?我本就该在岛上炼丹,为什么……要受蛊惑妄想离岛,去帮那群人的忙,真是该死!该死!”
虞春花神色不动,冷声打断:“你早就该死了,装什么无辜!”
她又抓起一把,冷声念道:“返形入壳,气散魂离!”
黎若在后照做,将手中糯米撒向木桶。那桶里的肉身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皮肉干裂,筋脉萎缩,像被灼成灰。
一把,一把,婆婆的手势精准而无情。
直到糯米尽散,桶中幽煌的身躯彻底塌缩成一堆焦黑的骨片。
那边,皇甫流云仍死死束缚着,怀中那股力气却一点点散去。
到底支不住了,陆青峯的身子缓缓垂下去跌在甲板上。
皇甫流云急上前,跪地去扶:“婆婆!二师兄这是怎么了?”
虞春花收起手,喘息微乱,却仍沉声答道:“那桶中老鬼,想借他的身子活命。”
谢忘川俯身查看,指尖在陆青峯鼻侧试了试气,脸色一变:“他的气息呢?……婆婆,他死了么。”
风从破口灌入,吹散血腥。灯火摇曳中,虞春花的声音极低:“他很坚强,魂并未散,只是被冲撞了。先让他歇着,别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