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闯军部
在蓝姆迦的旱季,太阳宛如一个被烧得通红的白铁皮炉子,
高悬于天空之上,毫不留情地烘烤着大地。
空气异常干燥,仿佛能摩擦出火星来,吸入肺部时,会带来一种砂砾般的灼痛。
训练场上,红土经过反复的碾压,已经化作了细密而呛人的粉尘。
这些粉尘无孔不入,它们钻进人的鼻孔,黏附在汗湿的皮肤上,
甚至在军装的领口和袖口处结成了一圈暗红色的盐渍。
道奇卡车的引擎发出嘶吼声,吉普车则不时发出尖利的鸣笛声,
而教官约翰逊中尉那充满绝望腔调的“brake!brake!”吼叫,
更是与滚滚热浪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汽车驾驶学校那永恒的背景噪音。
古之月斜倚在驾驶学校那顶破旧的帆布帐篷的阴影里,
眯起双眼,凝视着场中那辆被徐天亮肆意蹂躏得歪歪斜斜的威利斯吉普车。
只见那辆车的屁股正冒着淡淡的黑烟,仿佛一个醉汉般,
在画得歪七扭八的白线之间蜿蜒前行,好几次都险些擦过充当障碍物的汽油桶。
徐天亮稳稳地坐在驾驶座上,军帽被他随意地推到了后脑勺,
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上面的汗珠在阳光的映照下,宛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宝石。
他一只手紧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却像个孩子一样,
兴奋地伸出车窗外,对着场边那几个看热闹的新兵蛋子比划着什么。
他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一些听不太清的金陵俚语,那副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街头巷尾的小混混。
古之月站在场边,看着徐天亮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不禁暗暗嘀咕:
“这家伙,开个吉普车,竟然能开出坦克的架势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苏北腔在脑海里无声地滑过。
古之月觉得有些口渴,便顺手拧开了军用水壶的木塞,
仰头灌了一大口温热发涩的凉白开,
希望能借此压下喉咙里的干渴和那股淡淡的尘土味。
然而,就在古之月刚刚咽下那口水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
这脚步声犹如一阵疾风,踩着滚烫的红土,直直地朝他们冲了过来。
伴随着这阵脚步声,一股烟尘腾空而起,仿佛是被这股强大的气势所惊扰。
古之月定睛一看,原来是二班长赵二虎。
只见他满脸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赵二虎一到跟前,便扯着他那标志性的东北大嗓门,兴奋地喊道:
“老徐!老古!
特大新闻啊!张爱军那小子!被撸啦!”
他的声音中不仅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
似乎还夹杂着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啥?”
徐天亮正全神贯注地驾驶着吉普车,
以一个极其惊险的甩尾动作绕过最后一个路桩。
这个动作差点把吉普车的侧门都甩飞出去,
然而就在他成功完成这个高难度动作的瞬间,突然听到了一声大喊。
徐天亮的反应极快,他猛地一脚踩死刹车!
吉普车的轮胎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急刹车。
车轮在红土地上疯狂地摩擦,犁出了两道深深的沟壑,
车身也因为惯性而剧烈地晃动了几下,最终才勉强停了下来。
徐天亮的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满脸都是刚才完成甩尾动作后的得意。
然而,当他听到那声大喊后,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
眼珠子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嘴巴也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撸了?啥意思?谁撸了?张爱军?撸啥了?”
赵二虎气喘吁吁地跑到车边,脸上洋溢着那种分享大八卦时特有的亢奋。
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迫不及待地对徐天亮说道:
“还能撸啥?当然是撸官了呗!
张爱军,那个坦克连连长,被撸了!
听说就是因为上次那顿酒,关禁闭都还不够,
营部直接下了正式命令,把他的官职撸得一干二净!
现在他就是个挂名的技术军士而已!
哈哈,让他之前那么嘚瑟!”
仿佛一道无形的霹雳,狠狠劈在徐天亮头顶。
他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刚才开吉普车的那点威风荡然无存。
他仿佛突然间失去了全身的支撑力,
身体像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猛地向后倾倒,
重重地撞在了驾驶座的靠背上,发出了“咚”的一声沉闷响声。
这突如其来的撞击让他的意识有些恍惚,眼神先是一片茫然,
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感到难以置信。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
他的眼睛里就涌起了巨大的惊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颠覆了。
紧接着,惊愕被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所取代,
那怒火如火山喷发一般,从他的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瞬间点燃了他的全身。
“操他姥姥!”
一声怒吼如同炸雷一般在吉普车里炸裂开来,
震耳欲聋,连旁边的几个新兵都被吓得浑身一颤。
徐天亮此时就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
他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
他猛地推开了车门,那力量之大,甚至让整个车身都摇晃了一下。
然后,他如同一颗炮弹一般,几步就冲到了赵二虎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他的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飞溅出来,
几乎都要喷到赵二虎的脸上。
那唾沫星子中还夹杂着浓烈的汗酸味和机油味,让人闻之欲呕。
“凭什么?!啊?!”
徐天亮的声音在怒吼中都有些嘶哑了,
“就为了喝顿酒?
关也关了!罚也罚了!
还他娘的撸官?!”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赵二虎的鼻尖上,
“张爱军那小子!
玩坦克,整个基地你去扒拉扒拉,有比他更溜的吗?
技术军士?!
他娘的这是糟践人!
浪费人才!
老子不答应!”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愈发激动,
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地凸显出来,仿佛是被激怒的蚯蚓,
扭曲着、挣扎着。他根本不给赵二虎任何解释的机会,
甚至完全无视了站在一旁满脸无奈的古之月,
突然猛地转过身去,如同一只发疯的犀牛一般,
径直朝着营区深处那座挂着“副军长”牌子的灰砖小楼狂奔而去!
他的脚步如同鼓点一般,重重地踩在滚烫的红土地上,
扬起了一溜烟尘。他的军装后摆被风高高地吹起,
像是一面愤怒的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
“老徐!徐天亮!
你给我回来!别犯浑啊!”
古之月心急如焚,连忙高声呼喊着,然后也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赵二虎站在原地,愣了足足两秒钟,然后突然一拍大腿,失声叫道:
“坏了!这愣头青肯定要闯大祸了!”
他也毫不犹豫地撒开腿,紧跟着徐天亮和古之月一同飞奔而去。
副军长官邸外,两棵高大的凤凰木伸展着茂密的枝叶,
投下了稀稀拉拉的阴影。
然而,这些阴影在热浪的蒸腾下,显得有些扭曲和模糊。
知了躲在枝叶间,不知疲倦地发出一阵阵令人烦躁的嘶鸣,
似乎也在为这紧张的气氛增添几分躁动。
官邸门口,站岗的卫兵身姿挺拔,
军装整齐得如同刀切一般,刺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锐利的眼神如同老鹰一般,紧紧地盯着前方。
他们的汗水顺着钢盔的带子不停地流淌下来,
但他们却宛如雕塑一般,纹丝不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训练场的严肃和压抑。
徐天亮像一阵裹着红土的风,“呼”地就刮到了台阶下,
带起的尘土扑了卫兵一脸。
卫兵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喝止。
“让开!老子找孙副军长!”
徐天亮看都不看卫兵,吼了一嗓子,抬脚就要硬闯!
“站住!长官!”
卫兵反应极快,一个标准的横跨步,枪身一横,
用身体和步枪结结实实挡住了徐天亮的去路,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冰冷的枪管几乎顶到徐天亮汗湿的胸口。
“滚开!”
徐天亮正在气头上,哪里管这些,伸手就去推搡卫兵的枪!
“徐天亮!你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门内传来!
带着浓重的合肥口音,威严、冷硬,如同铁锤砸在铁砧上!
只听得“哗啦”一声,门帘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掀开,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瞬间被撕裂开来。
紧接着,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如同一座山岳般出现在门口,令人不禁为之侧目。
这个身影,正是刚刚升任副军长的孙师长!
他身着一套笔挺的卡其布将军服,剪裁合身,线条流畅,彰显出他军人的飒爽英姿。
将军服上的铜扣在阳光下闪耀着微光,仿佛是他辉煌战功的象征。
然而,与这一身庄重的军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他并没有戴上帽子,花白的短发根根竖立,
如同一头雄狮的鬃毛,透露出他的坚毅和果敢。
孙立人将军的国字脸膛紧绷着,如同一面坚硬的盾牌,
让人无法窥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的两道浓眉紧紧地拧成一个疙瘩,仿佛是两道闪电,预示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而他的眼神,更是锐利如刀,仿佛能够穿透人的灵魂,
带着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和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压,
瞬间笼罩了整个台阶上下,让人感受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压迫感。
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紧跟着一个脸色还有些苍白的人,那是他的副官关副官。
尽管关副官的脸色略显苍白,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沉稳,
透露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定和从容。
就在这时,孙副军长突然发出了一声怒吼,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在空气中炸响。
这声怒吼,犹如兜头一盆冰水,直直地浇在了徐天亮的身上,
让他浑身猛地一激灵,原本推搡的动作也在瞬间僵住了。
徐天亮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了孙副军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此刻,它们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仿佛要将徐天亮整个人都吞噬掉。
徐天亮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地束缚住了,完全无法动弹。
刚才还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徐天亮,
在孙副军长的怒视下,
那股子冲天的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般,
“噗”地一下泄了大半。
然而,他的脖子却兀自梗着,不肯低头,仿佛这样就能保住他最后的一点尊严。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脸上则混合着愤怒、委屈和不甘的油汗,让人看了既觉得可怜,又有些可憎。
“孙…孙副座!”
徐天亮的声音低了些,但依旧带着愤懑,
“张爱军!张连长他…”
“张爱军违抗军纪,营区醉酒,影响极其恶劣!
撸掉连长职务,降为技术军士,是军部正式命令!
白纸黑字,军法如山!”
孙副军长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声音斩钉截铁,
如同铁律,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徐天亮头上。
他向前一步,居高临下,那迫人的气势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徐天亮!你是什么身份?
侦察连一排长!
你管得着坦克连的人事任免?!
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老子门前咆哮卫兵?!
嗯?!”
孙副军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震得徐天亮耳膜嗡嗡作响。
那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像手术刀,剥开他所有的冲动和不忿。
徐天亮张了张嘴,想辩解“人才难得”,想质问“处罚过重”,
但在那强大的威压和铁一般的“军法如山”四个字面前,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憋得他脸色由红转青。
“可是…副座…”
徐天亮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发哑,
“张爱军他…技术好啊!玩坦克…整个基地…”
“技术好?”
孙副军长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冷硬的弧度,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技术好就能无视军纪?!
坦克是什么?!
那是移动的油库!
是行走的弹药堆!
一个火星子就能把半个营地送上天!
在营区里喝酒?
他张爱军有几个脑袋?!
技术好?技术好更要懂规矩!
守纪律!否则,本事越大,闯的祸就越大!
这个道理,你徐天亮不懂?!”
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凌厉,
“这事,到此为止!你再敢为这事胡搅蛮缠,扰乱军心!
老子立刻打报告,送你坐下一班飞机回重庆!
找你亲爹徐次长好好管教管教!
让你当个安安稳稳的‘官二代’去!
省得在战场上给老子惹是生非!”
“官二代”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徐天亮的神经!
这是他最忌讳、最厌恶的身份标签!
他猛地抬头,眼睛瞬间布满血丝,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被铁链拴住的野兽,胸膛剧烈起伏,
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屈辱和不甘,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凝固得快要爆炸的时刻!
“副座息怒!”
一直沉默的关副官,一步上前,恰到好处地挡在了徐天亮和孙副军长之间。
他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先是对孙副军长微微躬身,然后迅速转向几乎要暴走的徐天亮,
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徐天亮紧握的拳头上,
实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往后轻轻一带。
“天亮!冷静点!”
关副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徐天亮耳中,
带着一种老大哥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
“副座训示,句句在理!
军纪就是军纪!容不得半点含糊!”
他手上微微用力,制止了徐天亮下意识的挣扎,
话锋紧接着一转,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重要消息的意味:
“不过,我倒是刚听到个消息…
美国那边,新一批援助的坦克,已经在路上了!
数量…听说有两百多辆!”
徐天亮被一起从野人山走出来的关副官按着,
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一愣,
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关副官。
关副官语速加快,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和安抚:
“不止是斯图亚特!还有大家伙!
m4!谢尔曼!真正的铁甲猛兽!
火力猛,装甲厚!专门对付鬼子的铁王八(坦克)!
听说要新成立七个坦克营!
正是缺人手、尤其缺懂行军官的时候!”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徐天亮,又迅速看了一眼脸色依旧冷硬的孙副军长,
“张爱军…技术底子在那儿摆着,是真正懂行的稀缺人才!
只要他吸取教训,严于律己…将来未必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你现在闹,除了把自己搭进去,于事无补!”
关副官的话,像一股清泉,暂时浇熄了徐天亮心头的邪火。
尤其是“谢尔曼”、“铁甲猛兽”、“七个坦克营”、“稀缺人才”这几个词,
像带着钩子,瞬间勾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眼中的狂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希冀和算计的光芒。
他喘着粗气,看了看关副官,
又偷偷瞄了一眼台阶上脸色依旧阴沉、但似乎并未反驳关副官话语的孙副军长。
“回去!”
孙副军长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
“好好操练你的侦察兵!
再让我看见你为这事胡闹,关副官的话,就当是放屁!滚!”
关副官手上再次用力,
几乎是半推半架地把还有些发懵、
但明显已经没了拼命劲头的徐天亮拉离了,
台阶下那令人窒息的气场范围。
古之月和赵二虎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夹住徐天亮,把他往训练场方向拖。
徐天亮被拖着走,一步三回头,
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孙副军长和那扇紧闭的门,
眼神复杂,有不甘,有后怕,但更多的,
是一种被新希望点燃的、更加灼热的火焰——谢尔曼!
七个营!张爱军…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