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晓明正蒙圈地看着四散而去的汉民百姓。
忽闻身后有人唤他‘恩公’,他下意识地回头,
却见那日在徐光刀口下,被他救下的中年汉子,带着他那位面色蜡黄、眼神凄惶的妇人,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那妇人怀里紧紧搂着的,正是那个唤作“猛儿”的小男孩。
这孩子不过三四岁年纪,经历了这般颠沛惊吓,此刻却出奇地安静,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带着点懵懂的好奇,定定地望着李晓明。
李晓明立时认了出来了,这家人十分不幸,可怜孩子的爷爷,已被徐光手下的羯兵杀害。
他依稀记得,那汉子似乎是姓王。
他连忙上前,伸手去搀扶这对饱受风霜的苦命夫妻,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快快请起!我……我哪里当得起什么‘恩公’?
如今我在这羯营里混迹,你们不把我当成羯人的帮凶,我就烧高香了,实在担不起这般大礼!”
那王姓汉子被扶起,却依旧千恩万谢地连连作揖,声音哽咽:“恩公说哪里话!
若非恩公那日仗义出手,舍命相救,小人一家三口,此刻早已在黄泉路上,与老父作伴了!
恩公活命大恩,如同再造,王景我……我此生此世,没齿难忘!”
说着,眼眶通红,又要拜倒。
李晓明赶紧托住他手臂:“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咱们都是晋人,同种同根,在这胡虏铁蹄之下,理应互相帮衬,同气连枝才是正理。”
他心中疑惑,正想问问他们为何突然被释放回家,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心头一跳,扭头看去,只见两名石勒的亲卫羯兵,正一路小跑着寻来,脸上带着焦灼,
看见他后明显松了口气:“哎呀!陈将军!您怎么在这儿了?可叫卑职二人好一通找,腿都快跑细了!”
李晓明见这两人跑得气喘吁吁,额角见汗,心中惊疑不定,忙问道:“二位辛苦,赵王有何急事召我?”
那领头的羯兵抹了把汗,急声道:“正是赵王有要紧军务,急召将军前去议事!
将军快随我等去吧,若是迟了,惹得赵王不快,卑职们可担待不起,将军也免不了责罚!”
李晓明心头一紧,不知又起了何等风波。
他不敢怠慢,匆匆向王景夫妇一拱手:“你们一家既已脱困,便是万幸!赶紧回家去吧,好生安顿!
我这里还有要紧的事,恕我不能奉陪了。”
说罢,转身便跟着那两名羯兵,大步流星地离去。
走出几步,他下意识地又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王景夫妇仍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妇人怀里的“猛儿”也扭着小脑袋看他。
这一家子衣衫褴褛,满面风霜,尤其是想到他们家中老人刚刚惨死,连口薄棺都未必置办得起……
李晓明这个热心肠,顿时被揪得生疼。
他又停住脚步,伸手在自己怀里摸索起来——里面有几件随身携带的金银小物件。
金的……金的有点舍不得,
他咬了咬牙,摸出一个沉甸甸、做工精细的银镯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又折返回去,一把将那镯子塞到王景粗糙的手心里,
语速飞快地说道:“拿着!快回去,给你爹……办丧事吧!入土为安要紧!”
说完,也不等王景反应,生怕耽误了石勒的召见,扭头就走。
那王景手里攥着那还带着体温的银镯子,愣在原地,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窝,哽着喉咙想追上去问一句:“恩公!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小人来世做牛做马……”
可李晓明已跟着羯兵走的远了,哪里还听得见。
王景无奈,只得领着妻子,在好心乡邻的指点下,寻到了父亲曝尸荒野之处。
夫妻俩又扑在老人冰冷的尸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
哭罢,用些浮土草草掩盖了尸首,免得被野狗啃食。
回到残破的家中,王景求爷爷告奶奶,央了几个胆子的邻里,推着辆破旧的独轮车,战战兢兢地返回原地,将老父尸身重新收敛了,拉回家中。
用些薄木料做了副棺椁,又置办了些香烛纸钱,左邻右舍都来帮忙,一场草草的白事,算是尽了最后一点人子的孝道。
经此大难,厌次城周边,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一般,田地荒芜,屋舍残破,幸存的汉民百姓们,个个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谁不怕那些如狼似虎的羯兵去而复返?
一时间,数万惊魂未定的百姓扶老携幼,纷纷向南面青州涌去,投奔那位据说还念着点晋室旧情、拥兵自重的青州刺史曹嶷去。
王景一家,也如同这乱世洪流中的几片浮萍,收拾起仅有的破家当,加入了这浩浩荡荡的逃难队伍,一路颠沛流离,向着青州方向艰难跋涉。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
恰逢青州刺史曹嶷,眼见邵续覆灭在石勒的兵威下,又听闻石勒大破段氏鲜卑,心中惊惧,急需人口充实辖地。
见冀南涌来这数万流民,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曹嶷当即下令,划出荒地,分发简陋农具,妥善安置这些饱受战火摧残的汉民。
王景一家,终是在北海郡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外,分得了几亩薄田,几间茅屋,算是有了个遮风避雨的落脚之地。
汉家百姓的生命力,向来如同野草般顽强。
王侯将相的日子能过,吃糠咽菜的日子也能熬。
王景心灵手巧,会编些结实耐用的草席、簸箕,闲暇时还做些胡床木案、矮脚凳之类的木器,挑到附近集市上换点盐巴粮米。
妻子操持家务,照顾田地,日子虽苦,一家人总算是活了下来,在这乱世中扎下了微小的根。
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李晓明跟着羯兵,一路脚步匆匆地,来到石勒的中军大帐外。
守卫的羯兵见他到来,立刻掀开厚重的帐帘。
一股混杂着羯人骚臭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李晓明一步踏入,第一眼,就被帐中情形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