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裹着槐花香钻窗缝,叶辰趴在炕桌上翻那本泛黄的老账本时,鼻尖总萦绕着甜得发腻的香。账本是何大清昨天塞给他的,纸页脆得像风干的槐树叶,指尖稍重点就簌簌掉渣,上面记着一九五三年到一九六五年的账,字迹是何大清年轻时的,比现在遒劲,却也带着点年轻人的跳脱。
“这页记着你爷当年买驴的账,”何大清端着搪瓷缸子进来,缸子沿结着圈茶垢,“三两银子,加两斗小米,跟隔壁村王老五换的,那驴能拉车能耕地,后来生了仨驴崽,卖了俩,给你爹换了第一身新棉袄。”
叶辰指尖点在“驴崽”两个字上,墨色已经发灰,笔画间却像能听见驴蹄子踏在土路上的“嗒嗒”声。他抬头时,看见何大清正对着窗台上的槐花出神,老人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在阳光下泛着点水光,倒比平时亮堂些。
“爷,您记这些干啥?”叶辰摩挲着账本边缘,纸页边缘磨出了毛边,“那会儿日子那么紧,哪有空琢磨这个。”
“日子越紧,越得记着。”何大清呷了口茶,茶味混着槐花香气漫开来,“不然稀里糊涂过,钱花哪儿了,粮剩多少,心里没数,来年开春准挨饿。你看这页,五八年闹饥荒,咱家存的红薯干,我记着数,每天给你爹掰三块,多一块都不敢,愣是扛到了麦收。”
叶辰翻到那一页,果然见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小三角,每个三角下面标着数字,像串密码。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何大清总在饭前数筷子,三双半——他、爹、娘,还有半双是留给偶尔来蹭饭的隔壁光棍李叔。那时候不懂,现在看着账本上的三角,忽然鼻子发酸。
“这页是你娘嫁过来那年,”何大清又指着一页,上面记着“红布三尺,花钿一对,红糖二斤”,字迹忽然柔和了些,“你姥姥要的彩礼,我跑遍三个集市才凑齐。你娘穿上红布衫那天,槐花正开,香得人晕乎。”
叶辰想象着那个场景:年轻的何大清穿着洗得发白的褂子,手里攥着布包,站在槐花树下等新娘。风一吹,花瓣落在红布上,像撒了把碎雪。他指尖划过“花钿一对”,忽然觉得这四个字比账本上任何数字都沉。
正看着,院门口传来吵嚷声。是傻柱和许大茂又较上劲了,好像是为了许大茂新腌的芥菜,傻柱说咸了,许大茂非说正合适。两人嗓门越来越大,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了一片。
“这俩,三天不吵浑身痒。”何大清笑着摇头,却也没起身去劝。
叶辰却看见账本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何大清后来补记的:“一九六〇年三月,许大茂偷给咱家送了半袋土豆,没让记,可我得记着。”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傻柱他娘给的白菜帮子,腌着吃了半月。”
他忽然懂了。这账本哪是记钱记粮的,分明是记着日子里的暖。驴崽换的棉袄,红薯干的计数,红布衫上的槐花,偷送的土豆,还有此刻院门口吵吵嚷嚷的拌嘴——都是日子本身啊。
傻柱的大嗓门钻进来:“许大茂你那芥菜能齁死头牛!不信你让叶辰尝尝!”
许大茂不甘示弱:“你懂个屁!腌菜就得咸,不然放不住!叶辰你说句公道话!”
叶辰合上书,笑着往外跑:“来了来了!让我品品这能齁死牛的芥菜!”
何大清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那本老账本,手指轻轻拂过“花钿一对”那行字,嘴角慢慢翘起来。窗外的槐花开得正疯,香气涌进屋里,和账本上的岁月混在一起,酿成了坛醉人的酒。
他年轻时总怕日子过不下去,才一笔一笔记着。到老了才明白,那些被记下来的,苦的甜的,酸的辣的,凑在一起,就是过下去的底气。
就像现在,吵吵闹闹的,多好。
叶辰拿着筷子夹了口芥菜,齁得直伸舌头,却看见许大茂得意的笑,傻柱气呼呼地抢过坛子要倒醋,阳光穿过槐树叶,在他们脸上晃啊晃。他忽然想,等晚上,得把今天这桩也记进账本里——就写“许大茂腌菜太咸,傻柱抢醋,槐花香得很”。
毕竟,好的坏的,吵的笑的,都是该记着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