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忌似已料到她们会来,正在那大茅舍的厅中相候。
茅舍外观与村舍无异,只是略大,内里却别有乾坤。
厅堂宽敞,地面夯实过,连着数间厢房,多改为办公之用。
几张粗糙木桌上,陈列着文房四宝与卷宗,两名便装人员正伏案疾书。
另有几人聚在角落,对着一幅地图低声商讨,气氛凝肃,与村落的安静破败,形成鲜明对比。
赵无忌请二人在客厅方桌旁落座,亲手执粗陶壶,斟上两杯颜色深浓、热气袅袅的粗茶。
“王娘,傅姑娘,荒野村舍,只有粗茶浊水,暂且润喉。”
“有何疑问,尽请直言,赵某知无不言。”
杨宣娇双手捧住温热的茶碗,努力让声音平稳:
“赵兄弟,客套话不说了。”
“你们……可查清了?昨夜之事,谁是主谋?东王……他,和他的家眷,眼下……究竟如何了?”
赵无忌面色沉凝,并无回避:
“据我们探报,昨夜带兵突袭东王府的,是北王韦昌徽与燕王秦日刚,确凿无疑。”
杨宣娇点头,北王、燕王与东王积怨已深,这答案与她猜想相符。
“至于主使之人?”赵无忌稍稍停顿,抛出一连串疑问:
“王娘,北王、燕王麾下数千精兵,非小股流寇。”
“他们如何能瞒过东殿遍布的耳目,脱离前线,千里迢迢潜回上京?此其一。”
赵无忌语速平缓,继续剖析:
“上京城防务森严,内城更是重中之重。”
“他们又如何能不惊动四方,如入无人之境般,直扑东王府?此其二。”
他声音压低些许,愈发显得沉重:
“其三,东王府乃神国机枢核心,护卫众多,守备何等严密。”
“若无内应里外配合,精准打开门户,岂会如同纸糊泥塑,顷刻便土崩瓦解?”
“最后,依神国现行法度,一切军政号令,须出自东殿钤印,方为合法。”
“试问,举国上下,谁能越过东殿,直接调动如此规模的兵马?”
“谁能下令开启上京城重重门禁,而无人质疑?”
“谁能令所有相关环节,在事发前保持缄默,如同一人?”
他目光如炬,看向杨宣娇:“除了‘那位’的亲笔诏书,谁能办到?”
这一连串追问,逻辑缜密,如同重锤,击碎了杨宣娇心中最后的侥幸。
她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问出那个萦绕心头、却恐惧答案的问题:
“那……东王本人……他的家眷,还有……我们派去救人的……”
赵无忌面容黯淡,缓缓摇头:
“城内大乱,叛军封锁极严,消息断绝。”
“东王殿下及其家眷的确切下落……尚未探明。”
他顿了顿,声线沉了下去:
“我们派去营救大王三位兄长的小队……至今,音讯全无,恐已……凶多吉少。”
话音刚落,杨宣娇只觉得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身形晃了晃,下意识伸手抓住粗糙的桌沿。
“姐姐!”傅善祥惊呼到,急忙伸手扶住她的臂弯,眼中已盈满泪光与悲戚。
她心中雪亮。
因着萧云骧这层关系,东王将他的三位兄长——萧朝富、萧朝兴、萧朝隆,皆安置在身边,
名为重用,实则挟为人质。
虽不亏待,让他们分掌军械粮秣这等肥缺,住在东王寝殿附近的官舍,待遇优厚。
却有一条铁律:不得随意离开。
昨夜她们看得分明,叛军主力正是扑向那个方向。
救援小队消息全无,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东王及其满门,恐怕已是……
赵无忌等杨宣娇稍缓过气了,继续分说,语气混合着解释与深切的懊悔:
“王娘,有些事,必须向您陈明。”
“大王自幼便与前西王殿下兄弟情深,殿下对他长兄如父。”
“更在紧要关头,倾力扶持,为他廓清迷障。”
“这份如山恩义,大王从未有一日敢忘。”
“因此,才于数年之前,便暗中布下人手,护卫在王娘与小王爷左右。”
“此心唯有护持,绝无半分恶意,更不敢惊扰王娘清静。此心,天地可鉴。”
若在往日,听得杨琇青那些“阿骧势大,恐难容有和,此名分上的嗣子”的挑拨,杨宣娇心中,难免疑窦暗生。
但经此一夜,亲眼见得军情局诸人,如何以命相搏,自尸山血海中,将她母子硬生生抢出,那点因猜忌筑起的心防,早已崩塌殆尽。
道理再简单不过:
若萧云骧心存半点恶意,昨夜只需冷眼旁观,她们母子必死于叛乱之中。
届时,他不仅去了心头之患,更得了讨伐神国、问鼎天下的绝佳名分,何乐不为?
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暴露这经营多年、埋藏极深的暗线,甚至不惜折损宝贵的麾下精锐?
赵无忌似能洞悉她的思绪,未等她问,便续道:
“大王曾有严令,非到生死关头,危及王娘与小王爷性命安危,潜伏者绝不可妄动,更不可主动现身。”
“换言之,若非昨夜惊变,王娘与小王爷,或许终生,都不会知晓我等存在。”
他语声一顿,目光落在杨宣娇微颤的指尖,带着沉重的痛悔:
“大王与我等,虽早已洞察神王与东王之间嫌隙日深,势同水火。”
“却也万万不曾料想……江南、江北大营新破,肘腋之患方除,神王竟会如此迫不及待,行此等斩尽杀绝之事……”
“早知……早知局势崩坏至此,纵然拼着折损大半江南人手,也定要设法,先将大王的三位兄长,给抢出来……”
“此番……是我赵无忌判断失误,行动迟缓,辜负了大王重托……”
他抬手用力揉搓着脸颊,仿佛想将那刻骨的悔恨揉碎,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疲惫与嘶哑:
“待回江城,我……我实不知,该如何向大王复命……”
厅内一时陷入沉寂,只余粗重的呼吸,与无声的悲恸弥漫。
忽而,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先前那放哨的年轻后生快步进来,低声禀报:“参谋长,阿庆哥和于嫂他们回来了。”
赵无忌三人,立刻起身迎出。
只见陈庆、于嫂一行约二十名军情局探员,正鱼贯入院。
身上带的硝烟血腥气,扑鼻而来。多人衣衫破损,沾满泥污与凝固发黑的血迹,面容憔悴疲惫,眼神却依旧锐利。
“报告参谋长!”陈庆上前一步,他左臂衣袖已裂开,露出包扎的布条,血迹已呈深褐,
“行动组全体撤回!无人掉队!”
赵无忌紧绷的脸庞,终于松弛几分。
他拍了拍陈庆未伤的右肩,目光逐一扫过于嫂和其他探员,声音微哑:
“好!好!都回来就好!辛苦了!我要为你们请功!”
“速去处理伤口,吃饭,歇息!”
他单独留下陈庆,细问城中情形。
陈庆汇报,他们最后撤离时,上京城已四门紧闭,全城大索。
派去营救萧云骧三位兄长的那个小队,依旧如石沉大海,生机渺茫。
而东王杨琇青及其满门的最终结局,依旧被混乱与封锁紧紧包裹,难知消息。
赵无忌默然听完,又低声道了句“辛苦”,让陈庆下去休整。
他这才转向一直紧抿着唇、面色苍白的杨宣娇,
“王娘,情形便是如此。”
“搜捕已经开始,此地虽偏,仍属神国腹地,距上京不过数十里水路,我们一行,目标不小。”
“我们在此,至多停留三日。”
“一则需等后方确切消息,二则也让兄弟们喘口气,处理伤势。”
“三日后,无论消息能否传来,我们都必须动身,西行,前往江城。”
杨宣娇默然,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她明白,这已是眼下最稳妥,也是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