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存浑浑噩噩回到家,沾床便一头倒下,只管睡个昏天黑地。
水火不容的储君之争、崔子元欲纳她为妾……太多事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阴云,压得她喘不过气,更无暇思考,最好一觉醒来这人间彻底完蛋才好。
等雪存再睁开眼,似是午后时分,长安渐渐入夏,暑气已显露出几分威力了。
隔着纱幔,隐隐绰绰的,后方坐榻上已坐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正在绣架上一针一线灵巧地穿梭。
娘是何时来的?
雪存趿着鞋,小跑到元有容身侧坐下,无比依赖地抱住母亲:“娘,你在绣什么呀?”
元有容笑道:“你二伯母给我送了几匹好料子,这颜色不适合我穿,思来想去,不如给你添一条新裙子。”
“时下虽不流行留仙裙了,但必定衬极了我家梵婢。”
原来娘是要给自己做条留仙裙。
母女俩就绣法针法等事上絮絮叨叨好一阵,元有容才停下针线,捧着雪存憔悴惨白的小脸,满心满眼的关切:“梵婢,昨日沂王府之事,把你吓得不轻吧?”
今日不单是雪存,许多前去牡丹宴的贵女亦是遭受惊吓,今日纷纷闭门不出,半个长安城都死气沉沉。
雪存只得顺着元有容的意点头:“是有些,不过我歇息好了,娘无须担心。”
余下的那些女儿心事,经受的来自崔五姬湛等人的各路磋磨,她怎敢在元有容面前袒露半分?
唯有一件事,搅得雪存连梦里都不安生。她鼓足勇气:“娘,宣王他——”
元有容知她在问什么,此事在长安已传得人尽皆知,就连自己这个常年无力出府的人都听说了。
“宣王尚未脱险。”元有容脸色微变,语调倒是平静,“好歹是天潢贵胄,陛下嫡亲的血脉,长安能人神医众多,定会有挽救之地的。”
尚未脱险。
雪存倒不是存心咒那个美丽的少年,她无非是迫切想知道结果。
宣王死了也好,脱险无事也罢,都能叫人一锤定音。偏偏生死未卜,才叫人心中忐忑煎熬。
不行,宣王万万不能死,他一死,太子岂不彻底赢下这一局?
出于方才那抹很快就消逝的愧疚,雪存决定这几日都安分下来,在家中抄诵佛经,默默替宣王祈福。
也好叫她静心思考,该如何面对崔子元,面对这段大梦一场空似的关系,究竟是她痴心妄想,还是尚有转圜的余地。
雪存当夜就多点了几盏灯,于灯下熟稔地写起佛经。
云狐和灵鹭见她今日心情不佳,脸色也难看,生怕触到她霉头,不敢细问崔子元究竟与她说了何事。
在曲江池时,她二人被崔家护卫遥遥拦在画舫外,崔子元同娘子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直至夜间见她有闲心抄经了,才敢端着酪浆上前。
“小娘子,你可真好心。”到底是跟了雪存几年,灵鹭耳濡目染,往纸面上一瞥,入眼便是一段《地藏经》,“常言道心诚则灵,神佛定能被你打动,庇佑宣王起死回生,早日康健。”
雪存被突如其来的马屁逗得压不住笑,紧绷的眉眼这才舒展开些。她头也不抬:“想问的话直问便是。”
灵鹭也当真不客气:“崔五究竟与你说了些什么?我看那玉生烟的脸色,也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必是不好的事吧?”
一向沉默寡言的云狐都安慰了两句:“小娘子,不好的事情只管说,我和灵鹭永远站在你这边,无论对错。”
雪存淡然道:“哦,他要我做他的妾。”
云狐和灵鹭双双瞪大了眼:“什么?”
雪存不紧不慢,将白天画舫内发生的一幕幕,一字不落告知二人。
灵鹭急得踱来踱去:“这个崔五,居然是如此工于心计,得陇望蜀,既要又要,简直就是个毒夫。”
云狐已经抽出佩刀:“我去会会他。”
雪存忙制止道:“不必,此事先晾在一旁吧。”
灵鹭不解:“小娘子这是……”
可若是连崔五都放开了娘子,娘子如今,还能倚仗谁呢?偏偏这崔五是个没心的东西,要叫娘子做妾,叫她不上不下,叫她徒劳无功。
雪存垂下眼眸,缓缓解释:“我不想见到他,看到他就烦。在我做好决定之前,我倒要看看,是他心急,还是我心急。”
话虽如此,她的指节还是下意识攥紧了笔身,是啊,她如何能与崔秩相比?他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她和崔秩之间,真正要急的那个人,从来不是他。
雪存不敢将心里话说与两个婢女听。
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真到了全长安只有崔秩一人能向她伸出援手那一步,或许,她会乖乖认命,去做他的妾室,全了他的意愿。
……
接连几日,雪存都受到董贤妃之邀,与其余贵女一同前往宫中,为尚在昏迷的宣王于坛前祈福。
佛家的、道家的……宫中什么法事都试过了,太史令与精通占星之术的姬澄夜夜观察星象,道是依照星象,宣王的性命保住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醒。
祈福完毕,雪存离宫时,好巧不巧,与崔露正面碰上。
崔露亦是董贤妃叫进宫祈福的。
见了雪存,她娇憨地冷哼一声,发泄似地,将步子跺得极响,钻进马车,不愿与雪存有任何接触。
雪存只略感疑惑,她几时得罪崔露了?或者,崔露知道了些什么?
罢了,崔露本就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女郎,她早已习惯,便吩咐着车夫转了向,先去一趟国子监。
瑜哥儿除了刚入学国子监那次,她和娘陪着他一道去过,这么多天来,她还没去真正意义上探望过他一次呢。
长安城看似又恢复了看似繁华平静的日子。
雪存在国子监陪高瑜用午膳的时刻,浣花堂也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听耿媪说窦夫人登门,元有容无比诧异。她再三向耿媪确认,是不是博陵崔氏那位主母,耿媪也再三应答,是,就是那位窦夫人。
元有容脑海中浮现起一张桀骜英气的面孔,她们之间的事,好像已经久远到像上一世了。
多年未见,她突然造访……
元有容更衣见客,至会客堂时,窦氏似已等候她多时,一旁茶案上的茶汤都见底了。
“没想到,你还是那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岁月从不薄美人啊。元有容,别来无恙。”
没等元有容说话,窦氏双眼微眯,打量起她,似要将她身上看穿个洞,率先开口,看似夸赞,实则阴阳。
元有容不过看起来病弱,性子却非软弱,她轻笑道:“不知窦夫人前来寒舍,所为何事?”
窦氏冷笑:“元有容,你当真不知道你养了个什么好女儿?”
竟是事关梵婢,可印象里,梵婢这么乖巧,与崔家似乎从无……不,窦氏的儿子,名满长安的崔家五郎,不就是他给自己作的观音像。
元有容怔住:“夫人这是何意。”
窦氏冷嘲,事关崔秩,也不怕自己言辞粗鄙了:“何意?她都爬上御史中丞的床了,你身为人母,岂能不知。”
“聘着为妻,奔者为妾,堂堂贵女却扮作婢女,登我崔府在我眼皮子底下和我儿子暗通曲款,元有容,你们母女真是好手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