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珠怔怔地看着镜中的玄玉真人。
认她做义女,是两年多前,她从流云山枯月观回京时的事了。
那时她感激不尽,却并不敢以母亲的称呼唤真人。
玄玉真人是当今陛下的养母,这要是唤了,岂不是差辈儿了吗?
因此虽然她早已在心中将真人当做母亲那样去敬去爱,可到底不敢逾越本分。
如今她要成婚了,闺房之中,全是亲近的人。
真人这样慈爱地望着她,一声义母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唤出了口。
展玉燕欢喜地应了一声,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可镜子里的新嫁娘却红了眼眶。
“好孩子,哭什么?”
盈珠握住展玉燕苍老枯瘦的手紧贴在脸边,自绣凳上仰望着她的恩人,她的义母。
“女儿只是感慨。若无义母,便没有女儿的今日,义母于女儿,有再造之恩。”
展玉燕皱起眉头,手上却十分轻柔地为她拭泪:“才叫了我母亲,又开始说这些生分的话。”
“是你先救了我的命,盈珠,若说恩情,你才是我的恩人。”
盈珠哽咽着摇头。
不是的,是展玉燕明知她上山有所图谋,却还是容忍了她,拉了她一把。
虽然她确实救下了她的命,可后来她也打听到了,展玉燕分明心存死志,不愿再活了的。
“好孩子,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兴哭成这样。”
展玉燕轻叹一声,搂紧了盈珠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盈儿,你确确实实救了我,不止在枯月观中的那一次。”
一开始,是要帮这个和自己早逝女儿有着相同遭遇的女子,夺回自己的一切。
后来,她忍不住将对早逝女儿的感情投射在她身上。
她渐渐有了生气,渐渐放下了一些事,开始朝前看。
从京城回到枯月观后,她发觉自己比往常更能静得下心来了。
于是她离开流云山,开始云游四方,心性比从前更开阔,真正觉得活下去也是件很好的事情了。
“好了,瞧你,妆都哭花了。”
盈珠隐约能领会展玉燕的意思,见眼前的人不再是从前那副枯瘦苍老毫无生气的模样,她破涕为笑。
“没关系,我修修就好了。”
于是展玉燕就看着今日的新嫁娘对镜描妆,三两下就掩住了泪痕,重新恢复了方才的昳丽容貌。
成亲这日有展玉燕坐镇,一切流程都不需要盈珠来操心。
她穿着上百名绣娘精心绣了半年的红嫁衣,盖着红盖头,被牵引着踏出郡主府,乘坐十六人抬的花轿,绕着京城最繁华的街道走了一遭,洒落了一路的铜板和糖果。
江竟云红衣白马,春风得意在前领路。
拿了铜板和糖果的百姓纷纷恭贺,小孩子们更是用稚嫩的童音伴着锣鼓之声唱着贺喜的童谣。
花轿在郡主府门前停下,一对新人入府拜堂,拜的是当今陛下和玄玉真人。
没错,及笄礼时陛下来了,盈珠与江竟云成亲,他也来了。
他乐呵呵地看着新人入了洞房,侧目再看展玉燕眼角湿润,知道她是真心将盈珠当做了亲近的晚辈,不由得宽慰道:“竟云是儿子看着长大的,必不会亏待了羲和,母亲该放心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只是嫁女儿,我这个做母亲的,即便是义母,也难免惆怅几分。”
宴席开场,皇帝和展玉燕自然不会留在前厅。
隔着一扇屏风,能真切感受府里的热闹,也不会太过嘈杂。
展玉燕陷入怀念:“我初见她时,她不过十四岁,身世那样凄惨,却那样坚韧。一眨眼,都成大姑娘了,成婚了。”
皇帝随着感叹几句,后知后觉:“母亲是真心将羲和当做女儿来看了?”
“那我岂不是又多一个妹妹?”
展玉燕也笑:“我认我的,你论你的,你替我多护着她就好,也不在乎这些虚名。”
“是。”
皇帝道:“不如这样,儿子再给羲和加一千食邑,恭贺她新婚,可好?”
展玉燕很满意:“你做主便好。”
婚宴如何热闹,盈珠都从玉蕊口中一一得知了。
江竟云回来得很快,外头天光大亮,他带着一身清淡的酒气大步进了婚房。
红盖头被掀开,盈珠看着他绯红的脸色:“喝了多少?”
江竟云没说话,他看着盛装的新娘,竟是看痴了。
盈珠唇角含笑,歪头又唤:“江竟云?”
呆愣住的人方才回神,脸颊上的绯色转深,他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
“只沾了沾唇,不曾喝。”
“酒气难闻吗?我去洗洗,再换身衣服!”
江竟云转身要走,盈珠哭笑不得地拽住他:“合卺酒还不曾喝呢。”
“对对对,还有合卺酒。”江竟云恍然。
玉蕊和碧琼忍不住笑出声来,被盈珠看了一眼,又努力收敛。
合卺酒喝过了,江竟云也不急着去洗漱了,他握住盈珠的手,关切道:“累不累?”
“我替你把这凤冠卸了吧。”
盈珠坐到梳妆台前,由着江竟云动作。
他拆得很细致,但因着是头一回,所以动作也很小心,生怕勾了她的头发弄疼了她。
盈珠也不急,就这样在镜子里看着他。
碧琼带着人备好了热水,便带着人悄悄退了下去。
等到盈珠满头钗环卸尽,乌青发丝流水一般泄在江竟云手里时,天色已经逐渐黯淡了下来。
“饿不饿?先用膳吧。”
他握紧了满手的发香,也按捺下了激动了一整天的心。
膳食是早就按照盈珠和江竟云喜好备好了的,但两人都没吃多少。
盈珠洗漱好出来时,江竟云已经换上了寝衣,黑发垂落下来,发尾还带着湿气。
正坐在一旁的榻上,看盈珠的话本。
盈珠凝神去看,就见他耳尖通红,话本拿倒了也不自知。
显然是紧张极了。
他紧张,她就不紧张了,她走过去拿走江竟云手中的书,去牵他的手。
“该安寝了,夫——君。”
江竟云心神一荡,只觉得脚下踩的不再是铺着地毯的地板,而是软乎乎的云朵。
不然,他为何整个人都在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