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有茶否?”
庄万古微微一笑,声音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光滑的鹅卵石。
善念姜润月缓缓抬首,那双倒映过月毁星沉、寒极九幽的眸子,此刻落在庄万古身上,一丝几不可查的涟漪扩散开来,随即归于更深的平静。
“师兄远道而来,我新采‘离枝火芽’烹就的清茶,还望不弃。”
善念姜润月玉指轻抬。
案上那盏凉透的茶盏瞬间腾起一道白灼雾气,杯中残叶于高温中化为飞灰,又被无形之力排空。
壶中清泉无声滚沸,新捻的火芽翠叶在沸水中舒展如凤羽。
茶水落入陶盏,赤金色的茶汤翻涌着清幽奇香。
庄万古看着那杯在粗朴赤陶盏中蒸腾起袅袅紫金氤氲的茶汤,眼中星河微微卷动,脸上笑意深了些许。
他在另一蒲团上盘膝坐下,安然接过茶盏,指尖在温热的盏壁轻轻拂过。
嗅着茶香,他的声音带着某种洞悉宿命环流的悠长韵律。
“此茶中清气,当如这末世新生的一缕曦光,实属难得。”
善念姜润月端起面前的茶盏,望着那片萦绕下始终微凉平静的茶汤,声音如同月光穿过寒玉。
“曦光未必能破永夜,师兄此番前来,当非只为品茶论道,指点春色。”
庄万古轻轻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汤,似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新生火精之气。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却越过无名圣树枝叶,投向南方更加深沉、仿佛蛰伏着万古恶瘴的巨大阴影——
那是魔洲所在的边缘,如今只剩一片破碎海洋中缓慢旋转的残域!
再看向更遥远的、被无边猩红劫气与紫黑孽云笼罩的天穹尽头,那是灾孽与污秽的源头——魔(南)洲!
片刻。
庄万古放下茶盏,将那柄古拙拂尘横放膝上,抬眼直视善念姜润月那双倒映月魄星霜的清眸,温润眼瞳掀起一道深邃光澜。
“灾劫未尽,祸根尚存。”
他顿了顿,平静却字字千钧:
“吾此番前来,欲送师妹一番造化,若能成功,或可彻底平息魔患。”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善念姜润月清冷的目光深处,冰封的寒潭之下,仿佛有什么亘古不易的东西,被这句话悄然拨动。
无名圣树的光辉温柔地洒在玉台上,杯盏中的火芽依然散发着不屈的暖意。
远处的新城中,匠人敲打玄铁符器的清脆声响隐隐传来,孩童在符阵庇护的麦田边嬉闹,稚嫩的欢笑穿透热风。
许久之后。
神异巨树的赤铜枝叶,在光风中婆娑轻吟,赤焰纹路流淌如同融金。
玉台上的茶盏紫气氤氲未散,茶香似也被凝滞在庄万古那句话,所掀起的惊涛骇浪之中。
善念姜润月指尖冰凉,杯中微凉的茶水倒映着她此刻微微紊乱的眸光。
“一切都在为兄算计之中!”
这九个轻飘飘的字,仿佛九枚冰冷的星辰,轰然砸入她识海深处!
佛国亿兆信徒的哀嚎、菩提古树的焦烬、万佛塔林流出的黑血魔泪、青禅和尚眼中焚尽的绝望……竟都只是一盘宏大棋局中预设的弃子?
如此真相,比那死亡绝域那竖瞳带来的终焉恐惧更令人……心生寒意!
她微微抬起双眼,眸光如寒潭映月,穿透那缭绕的茶雾紫气,落在庄万古那温润如玉的脸庞上。
“太真很想知道,师兄到底有何谋划?或者说,为何而谋划?”
她的声音清冽依旧,却带上了冰层下暗流汹涌的沉凝之力。
庄万古轻轻放下茶盏,那柄朴拙拂尘横放膝间,丝缕紫气无声盘旋。
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神异巨树的枝叶,落在无尽时空的尽头,声音带着洞悉轮回的缥缈。
“有些因果,出口便如惊雀,振翅则乱天机,时机未至,不可道也。”
他话锋一转,似拨开一丝云雾,现出山峦一角:“然吾一切所作所为,皆为玄师伯查缺补漏罢了。”
“他在此界谋划数十万年,呕心沥血布下此局,所谋者——唯师妹一人!”
“为我?”
善念姜润月眉头微蹙,清冷的月眸首次掠过一丝真切的茫然。
那一直居于幕后、如同编织命运蛛网的玄前辈,与自己究竟有何等深切关联?
“嗯!”
庄万古颔首,眼神温润,却蕴含着跨越万古的厚重:“实不相瞒,师妹与玄师伯的渊源……远比此界天地更为悠远。”
“彼时玄师伯尚未证得无上道果,一次道途大厄,仙躯崩毁崩灭、真灵濒临溃散。是师妹你舍弃先天至阴本源、舍弃自身苦修数万载的道基本源,以身饲劫,强行将其溃散的真灵凝聚归一!”
“此举非但救师伯于必死之劫,更使其体内那先天至阳本源得以调和,阴阳相济、龙虎交泰,最终成就无上道果之根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追溯洪荒的肃穆。
善念姜润月心神微震!
脑海中仿佛有破碎万古的冰川轰然倒塌,无数模糊的、冰封在元神最深处的画面碎片疯狂翻涌。
无边无际的冻绝虚空,一道垂死的纯粹金光,在吞噬一切的风暴边缘明灭不定!
一个模糊却又无比熟悉的身影踉跄欲坠……随即是深入骨髓、仿佛切割神魂本源的剧痛!
那并非此身的记忆,而是源自真灵深处、跨越轮回传递而来的道痕共鸣!
那种剥离自身核心本源的空虚与献祭的极致痛楚,即便只是由道痕共鸣引发的感应,也令她此刻的本能地感到颤栗!
庄万古看着她眉宇间掠过的细微痛苦痕迹,叹息道:“此等再造之恩,非言语可尽,玄师伯证得无上道果之后,曾踏遍诸天万界,苦苦寻觅你的踪迹。”
“终在无尽轮回归墟的尽头,寻得当初你散尽本源后,坠入轮回的那一缕先天真灵烙印!”
“然而师妹你历经亿万载红尘沉浮、诸界生灭熬炼,导致真灵受损过重、烙印蒙尘,无法承载往日因果,所以师伯为你重塑的无上道途!故……”
他微微一顿,目光再次落在善念姜润月身上,带着洞悉宿命的了然。
“才有此界布局铺展,玄师伯早在数个纪元之前落子此方天地,并引动纪元大劫磨砺于你,更遣为兄入界坐镇其中,只为拨乱导正,替师妹弥补天地变数带来的缺漏,助你重归昔日之巅!”
玉台上陷入绝对的死寂,唯有巨树枝叶在光中无声摇曳。
善念姜润月缓缓阖上眼眸,识海中翻腾的碎片光影渐渐沉淀,却化不开那凝固万古的寒冷。
“所以…我此前与如今所历诸多劫难,皆是玄前辈…精心铺就之路?”
她的声音干涩低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也非全然铺就。”
庄万古微笑摇头,拂尘轻点虚空:“命运长河,浪卷千重,岂能精算每一步?玄师伯预先设下框架,种下道种,引动大势,却留有无尽变数。”
“至于能否踏浪前行、登临彼岸,终究……在师妹己心道念。师伯唯一能做的,是在你行至深渊岔口之际,让为兄……递上一块踏脚石。”
“那…天道入魔……”
“它应得的报应。”
“佛门覆灭……”
“吾有意为之。”
“魔门大兴……”
善念姜润月双眸紧锁庄万古。
“呵呵!”
庄万古笑出声,带着一丝玩味:“玄师伯要的是,你那桀骜不驯的恶念分身应劫而起,魔威盖世!以此极致的‘恶’,平衡你本心这极致的‘善’。至于魔门本身……不过是养蛊的粪土罢了!”
“魔门当兴?哈哈,你那恶念分身不就是一尊无上真魔吗?”
饶是善念姜润月道心如玄冰,此刻也不由得神魂微悸!
以佛门灭度为养料,供魔门孽海翻腾,只为了孕育……那个代表了自身一切欲念与毁灭的分身魔种?
这手笔……何其酷烈?
何等的……漠视苍生?
“师妹!”
庄万古仿佛看穿她眼底冰封的波澜,温润目光如春风拂面。
“你那恶念身即将踏破最后关隘,此界魔道魁首之位……非她莫属。”
“届时,整个魔洲将为其血海祭台,便是西洲那些盘踞佛骨塔林的魑魅魍魉,亦将成为她封魔之路的无足祭品。”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警示:“倒是你这具善念化身……雷霆之道已达极致,道体根基几近圆满无缺,然终是‘偏安一隅’。”
“若不能尽快踏破关隘……恐有善恶失衡之危,一旦恶念魔功大成而善念道基有瑕……二者本源牵扯之下……非但前功尽弃,更可能……”
他没有说完。
但善念姜润月雷霆元神深处,自发推演的恐怖景象已冰冷刺骨。
一具吞噬诸魔、脚踏天道道的盖世魔尊身影崛起于无尽血海之上!
而太阴神山中那道守护清辉,却在善恶本源剧烈撕扯下寸寸崩解、消融……
甚至化作魔尊身影的修行资粮。
“请师兄……为我指路!”
善念姜润月抬眼,眸中寒冰碎裂,唯余一片孤注一掷的沉凝!
过往种种布局、隐秘,在此刻生死攸关的道途面前,皆为浮云!
唯有突破!
庄万古颔首,脸上笑意加深,只见他掌心一翻,一枚无法直视的金色烈阳,凭空悬浮在五指之间!
并非实体!
那“丹丸”甫一现世,神异巨树笼罩的澄空瞬间为之黯淡!
宛如浩瀚星海中唯一的耀斑!
其形浑圆,通体流淌着纯粹到容不下任何杂质的、液态般的太阳精粹!
无数细密到无法计数的、如同太古神灵铭刻的大道神纹,在灼烈的金辉中浮沉生灭!
神纹每一次明灭,都引动九天烈阳真火嗡鸣共振,神异巨树枝叶间翻腾的朱雀炎光,如同朝圣般疯狂汇向丹丸!
更让人心神皆震的是,丹丸内部竟隐隐可见一头三足神禽在其中振翅燃烧!
神禽每一次神翅拍打,都带起焚灭星辰的伟力冲击,将那浓缩到极致的太阳道则,狠狠锻打进神纹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