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老太脑子昏昏沉沉,不甚清明。
先看到头顶的灯,好生刺眼,刺眼得让人看不见其他,眼里只剩白光。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没往上看,朝自己正前方看去。
病房里的人背对着宁老太,都没看见她醒。
威严的男人与病床的人对视。
他情不自禁往前走,走到床边,那么看着她。
脑海有熟悉的画面挤出,向来冷静的眼睛发红。
“妈。”
在他还没回过神的瞬间,这一声便先喊了出来。
警卫员:“?”
孙国手:想起来了?!!
小老头眼睛贼亮,仰头盯着宁首长的后脑勺,恨不得刨开瞅瞅,里头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剧烈运动。
医学的大突破呀。
他想上前,被一只蒲扇大掌摁住。
“孙大夫,别扫兴了。”警卫员压低声音。
说完嘿嘿一笑,语气得意,“我娘总说我缺心眼儿,我突然觉得……聪明人也有缺心眼儿的时候。”
孙国手真想给他一个大逼兜。
憨小子,可叫你掰回一成是吧?!
……
宁老太怔住。
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大高个儿,半晌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后,扬手拍他的胳膊。
见到儿子,老太太又喜又愁。
喜的是,能看见牺牲多年的儿子呀;忧的是,人鬼殊途呀。
“你咋来了?”
宁老太盯着儿子,眼睛都在发亮,似乎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手上却不住推搡他。
“你快走!别来接我!我不走!猫蛋儿还小,我还不能走……”
她摔了一跤,身上没啥力气,那点推搡的动静连小孩子都不及,却叫宁首长鼻酸。
“妈,儿子回来了。”经历过烽火硝烟的男人嗓音极哑,他脑中的记忆杂乱,还在快速整理、归档。
但他很确信……这是他的老母亲。
宁老太看见儿子很高兴。
“没良心的,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托个梦。”她笑骂。
“见到你爹没有?”宁老太絮絮叨叨,“小老头找没找新媳妇儿?”
刚问完又说:“算了算了,找了也没啥。”
宁首长:“……”
“瞧见你媳妇儿没?”宁老太又问。
她对儿媳妇很满意,叮嘱儿子,“你媳妇儿命苦,没享几天福,她一直惦记你,要是看见她……好好对她。”
关心完在意的人,眼神流露出担忧,“儿啊,你缺钱不?缺的话就说,妈悄悄给你烧纸。”
从头到尾,根本没把眼前的人当活人。
宁老太打量宁首长,见他比记忆中的样子成熟很多、深沉很多,脸上还多出块疤,瞧着凶神恶煞的。
她笑意更深。
“我以前总想,几年不见……我儿变成啥样儿了,现在见到了,看着更结实了,结实好,不会被别的鬼欺负。”宁老太满意地点头,又出言催促,“妈看见你满足了,你快走吧……”
宁首长:“……”
他握住母亲的手。
“妈,我没死,我回来了。”
手上的触感无比真实,宁老太还是没有真实感,她儿子都牺牲好几年了。
“妈知道你有心。”她拍拍那只手的手背,轻抚那手上的老茧。
“人鬼殊途,咱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了,你别多待,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别操心我和猫蛋儿,我俩好着呢,我肯定会看猫蛋儿娶妻生子,放心去吧……”
宁首长:他该怎么让亲妈相信,他不是鬼,他是人?
他看向病房的其他人。
恍恍惚惚间,顾家老两口终于回过神。
“你,你真是明德?”顾父满脸震惊。
他脸上露出喜色,小碎步上前,想拍拍他的肩膀,发现太累人,改拍他的胳膊。
“我就说看着眼熟,你没死啊!!”
“明德,你既然没死,咋这么多年没回来?”
宁首长从母亲说的话里得知——
父亲去世,妻子也没了,家中只剩下母亲和年幼的儿子……艰难度日,心中便是一痛。
“我……”
警卫员没忍住插嘴,“首长前些年在出秘密任务,刚回没多久。他脑袋受了很严重的伤,忘了自己叫什么,也忘了自己还有什么亲人,现在都还在接受治疗呢。”
这番话说完,揪起孙国手的胳膊上前,将他暴露在顾家人面前。
“这位就是替领导治病的人,孙大夫。不信的话你们问他,他什么都清楚。”
孙国手:“……”
医术高明的老大夫想给憨小子两针,让他闭上嘴。
嫌弃地白警卫员一眼,孙国手摸揪下巴的短须,点了点头。
“是这样没错。”他瞧向宁首长,替这人解释。
“他脑袋里有瘀血,瘀血导致他失去记忆,前些日子,瘀血刚散,但是还是什么也没想起,见到你们……这才……”
话说到这里,孙国手看向宁首长。
“你想起来了?”
宁首长颔首。
“嗯。”他道,“……我叫宁明德。”
他最关心母亲的病,当即问:“顾叔,我娘怎么了?”
宁明德是宁老太三十出头才生下的,他结婚晚,要孩子也晚,今年也快四十了。宁老太和顾家老两口是同辈,他喊叔婶没错。
顾父将大致情况明说。
医生说了好些陌生的话,他云里雾里,磕磕绊绊的讲,顾母在旁边做补充。
警卫员指孙国手,默默提醒:“这里不是有大夫吗?”
闻言,顾家老两口闭上嘴。
有医生,他们还背啥课文噢?
孙国手没废话,上前几步,冲宁老太说:“大姐,伸下手。”
这声大姐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宁老太腹诽着,将手伸出去。
看在儿子来看他的份儿上。
手腕有一丝真实的力道,宁老太恍然。
这梦还挺真实的。
“儿啊,妈没事,你咋还专门从阴曹地府带个大夫过来,你这样……不违规吧?”
宁首长扯了扯唇角,嘴里发苦。
无奈,他扭头看向顾母。
眼神求救。
多年不见,他笨拙的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如何让母亲相信,他是活人,他活着回来了!
顾母看出明德的心思,给他个看婶子的的眼神。
一屁股坐到病床旁,抓住宁老太的手,不轻不重拧一下。
“老大姐,疼不疼啊?”她问。
宁老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点懵逼,老实道:“……有点吧。”
“疼就对了!”顾母笑着说,“疼就说明是真的。你不是做梦,明德真回来啦,你儿子宁明德没牺牲,他全须全尾回来了!!”
她真心替老姐姐高兴呐。
看嘛看嘛,她就说宁大姐有后福。
宁老太半信半疑。
总觉得,她摔一跤,把脑袋摔坏了,得了什么稀有的病。
她儿子都牺牲好些年,那告知书都在相册夹着呢。
明德回来……
咋会啊。
看老大姐仍迷迷糊糊的,顾母把更懵逼的猫蛋儿拉过来,说道:“猫蛋儿,你来给你奶说,你是不是看见你爹了?”
猫蛋儿懂事的早,人也聪明,当然知道大人刚刚在说什么。
——那个,好高好高的,穿着军装的人,是他爹。
他爹没牺牲。
他活着。
只是,忘了他们。
猫蛋儿想起他娘,眉毛都耷拉下来,黑亮有神的眼睛漫开一层水雾。
娘说她去找爹,爹还活着,她去哪儿找?
他想娘了。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被顾大娘拉到床边。
“猫蛋儿?”顾母捏了捏他的小手。
死而复生的人把祖孙俩都吓坏了。
也不奇怪。
是谁都得被吓到。
猫蛋儿回过神,他没看对他而言略显陌生的爹,看着宁老太,轻轻抿唇,问道:“奶,这是我爹吗?”
瞧见孙子,宁老太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她的儿子,回来了。
老眼浮现出光彩,那光比什么时候都亮。
“明德?我的儿?”
宁明德嘴角微勾,“是我。”
回答完喊一声妈。
宁老太愣了下,哭出声来,挣扎着起身,“儿啊,你咋才回来。”
她拍打着宁明德的肩膀。
“你爸没等到你,去都去的不安心呀。”
“你媳妇儿为了你……眼睛都快哭瞎了!你这个狠心的,你回不来都不知道寄封信吗?好歹让我们知道你活着啊。”
宁老太为小老头伤心,也为她那苦命的儿媳妇伤心。
宁明德眼眶微红,没躲避亲娘的教训,也没替自己狡辩。
确实是他不对,他没照顾好家里。
“妈,对不起。”
宁老太听不得这话,哽咽道:“别说这个,我和你爸同意你去当兵,早做好了见不到你最后一面的准备,回来就好,活着就好,今后好好对猫蛋儿,没爹没妈的孩子苦呀。”
这种苦不是缺衣少吃的苦——
是别的小孩有爹娘喊吃饭,他没爹娘喊的苦;是别的小孩被他爹带着上山打猎、游泳抓鱼,他只能远远看着的苦;是别的小孩有妈妈做的小书包、小围巾,他只能看着妈妈遗照的苦……
没爹没妈的苦,是对比出来的苦。
苦在心里!
宁明德看向那个瘦弱的小男孩,眼睛微涩,“我知道。”
“猫蛋儿是我儿子,我肯定好好对他。”
当好爹,也当好妈。
猫蛋儿不知道他爹的想法,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垂下眼,长而卷的眼睫轻轻颤动。
聿宝,珩宝,我有爹了!!
表面再淡定,猫蛋儿心里也是高兴的,只是他早熟,显得过分冷静,看着像没事发生。
人紧张的时候,会想干点什么。
猫蛋儿就是这样,他忙着去倒水,发现水壶是空的,拿上水壶去打水,“……我去打水。”
眸光不经意间瞥向宁首长。
在喜当爹的宁首长眼里,儿子真乖,长的也好,皮肤像他妈妈,眉眼像他,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警卫员自觉跟上猫蛋儿。
这是他首长的独子呐,他可得保护好喽。
宁老太说:“猫蛋儿喜欢你呢,他不好意思。等你们相处久了,他就亲近你了,猫蛋儿是再心软不过的孩子。”
“他对你崇拜着呢。”
宁首长眼睛亮起来。
又从孙国手口中得知,母亲的病没事,好好养着会好的,他放下心。
宁老太不愿住院,闹着要回家。
儿子好些年没回,她是想早点带他回家,让他给老头子烧柱香。
宁首长征询孙国手的意见,确定母亲可以回家修养,才点头同意。
“今天太晚,明天早上我带您回家。”
宁老太勉强点头。
她很困了,可舍不得睡,硬撑着跟儿子说话,想到什么说什么。
当晚,顾家老两口等人被安置在招待所。
他们乐疯了。
顾玉成啧啧称奇,“这就是领导住的招待所啊,真气派。今天真不亏!”
话才出口,后脑勺被扇。
顾母横他一眼:“咋?你要没住招待所就觉得吃亏?大家乡里乡亲的,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干甚这么计较,我是这么教你的?”
顾玉成嘶嘶两声,“我就说说。”
顾父乐呵,和顾母进入他们的房间。
进屋后,老两口四处看着,工作人员向他们介绍了一遍,再进来没刚来时局促。
“真好啊。”顾母坐在床上,感觉这床是软的,还有弹簧,很是稀罕,“明德出息了,宁大姐和猫蛋儿有福啦。”
“你说他们是不是会被接走啊?”
顾父道:“这肯定的。”
“也不知道明德在哪个部队……”顾母嘀咕。
“你别问,这些都是机密。”
“用你说呀。”顾母瞪眼,“我觉悟高着呢。”
顾父叹气,“你看你,我就提醒一句,咋还急眼儿了呢。我媳妇儿的觉悟,那肯定杠杠的。”
顾母控制不住嘴角的笑,“去你的,我去洗洗。”
她口中泻出一串高兴的笑声,“没想到我也能住上招待所了,听说能直接洗澡,比大澡堂都方便咧,我去试试,等会儿你也试试。”
话落进了卫生间。
顾父心说,这肯定的,来都来了……
次日。
丰收大队来了辆吉普车。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大人小孩远远瞅着。
车门打开。
聿宝和珩宝从车上走下来。
瞧见他俩,铁锤冲过来,嗓音儿充满高兴,“聿宝,珩宝,你们回来啦!!”
元宝紧跟着说:“你们坐大车啦,坐大车的感觉咋样?”
说话间,小眼神直往车上瞥,瞧见猫蛋儿也在,顿时瞪大眼,“猫蛋儿?!你也在呀,你奶好了吗?”
他掏出没舍得吃的鸡蛋,塞进猫蛋儿手里,“猫蛋儿,我娘说吃鸡蛋补人,你把鸡蛋给你奶吃,你奶马上就好啦。”
宁首长走下车,看着几个小孩,“你们都是哪家的?”
小朋友七嘴八舌自曝家门。
最后,铁牛问:“叔,你是谁?”
孙国手笑着摇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