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公主怀瑶光之姿,秉兰蕙之德。忧勤在国,心与山河同重;驰驱效力,功随日月并昭。芳声不随尘寰灭,英灵长与乾坤存。今追封为懿功公主,愿其名若星辰,照耀百代;愿其功与江岳,并久无穷。”
阿桃看着礼官宣读了为宣华追封的册文,看着那谥册随宣华的尸身一起葬入墓陵,再看着史官书写史书,写下“功映日月,德昭山河,芳名不朽,千载同光”的赞美之词。
阿桃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她没有阻拦宣华最终的选择,宣华如愿死去。
在那象征无上权威与辉煌的金殿前,以祭品的形态,完成了她的终幕。
她最后向君王请求的恩典,是允许她独自走向死亡。
当长剑吻过颈项,寒光与血色一同飞溅的瞬间,阿桃清楚地看见——那早已被她预见的画面,此刻无比真切地在眼前铺展。
漫天血色仿佛凝成了纱幕,阿桃的目光却穿越了它们,投向遥远的天际。
她仿佛看见千里之外,正策马疾驰的前朝将军旧部,他们余生所求,不过是护佑将军府最后的遗孤。
她也看见刚刚获释的镇国公——那位与宣华并无血缘,却牵扯颇深的老人,冥冥之中似心有所感,蓦然回首望向王城的方向,随后深深埋首,老泪纵横。
她听见王城百姓悲泣四起,文武百官垂首默然。
最后,万籁俱寂之中,她听见了宣华的声音。
阿桃闻声回神,与宣华相望。
那位身着素衣、颈染红梅的公主,脸上竟绽出笑意,她与阿桃对视着,笑着道:我是自由的。
阿桃无声地看着她倒在地上,金戈坠地,血染素衣。
宣华自幼年挣脱无知的华丽金笼,携一众相随之人跋涉至今,最终拥有了从容赴死的勇气。
她最后的温柔,是没有让“杀死她”的这份重罪与自责,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肩头。
她自始至终,未曾背离自己认定的道,纵是终局,也走得笔直如矢。
而她亦真心实意地期盼,自己的死,能换得千万人的生。
阿桃低头,望向掌心那只小小香囊,将它轻轻系于腰间。
她与青鸟携手转身,远离这座宫阙,临去前,风声簌簌,恍惚间,她又一次听见宣华温柔的嗓音:
『我可是公主啊。』
公主?
阿桃低头看着这世间,望着脚下人影明灭,心里翻涌着不解。
这世间人族的念头,为何如此千差万别?
朱娘疯魔不成活,甚至差点引导自己走向死亡,拼尽所有,只为腹中孩儿能平安降生,去看一眼这人间,然后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而宣华,生于绮罗,长于金玉,明明手握凡人渴求的一切,却偏偏自己走向黄泉彼岸,将生命掷入消亡。
那胎儿与宣华自己,都是同样的一条命,有人拼死守护,有人转身离弃。
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她们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情』
阿桃又听到了宣华的声音,她恍然想起,她曾问过这个问题——
“……你会死。”阿桃低声说。
“嗯,我知道。”宣华唇角凝着一抹笑意,眸若秋水,清亮而坚定,“……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阿桃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有个母亲……她非常害怕她的孩子死去,她想让她的孩子活下来。”
“她害怕生命的终结。”
“你却选择终结生命。”
宣华温柔地看着阿桃,风掠过廊下,她素衣轻扬,裙角蹁跹,仿佛通过短短几句话,已经明白了阿桃的疑问。
宣华道:“我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也害怕死。”
“我还怕痛,怕黑,怕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这何错之有?”
“但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比‘惧怕’更重。”
“……?”阿桃无声地看着宣华。
宣华没有直接回答。
她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桃花,轻声说:“你看这花,零落成泥,看似终结,可若没有凋零,何来下一季满树芳菲?”
她松开手,任凭花瓣随风而去。
“贪生畏死是人性,舍生取义……是人。”
阿桃沉默下来。
她看见宣华眼中映着天地,也看见那深处一丝属于凡人的战栗。
“那位母亲,爱她的孩子,所以想让他活下来,我也爱着那些受苦的百姓,所以也想让他们活下来。”
“如果用我一人死,换千万人生,其中还包括了很多我深爱的人们,那我愿意,因为对比起来,我的存在实在轻如浮羽。”
宣华转头看着阿桃,笑道:“我和那位母亲,怀揣着一样又不一样的情。”
“……”
“生命……不该有轻重之分。”
许久之后,阿桃喃喃道。
她也不知为何,脑中会浮现这个念头。
但她的内心告诉她,世间的生命,不该有贵贱相易之理,即使是为山河、为苍生,也不能轻易舍弃其一。
那缕被放弃的生灵,也是世间的“苍生”之一。
宣华闻言,轻轻弯了弯眼:“……但情会让人区分轻重。”
……
青鸟展翅,掠过宣国焦灼的南部疆土,阿桃终于亲眼得见宣华曾口述的那场大旱。
流民面黄肌瘦,饥肠辘辘,如同失魂的躯壳在龟裂的大地上摇晃。
田野尽成枯黄,河床暴露如骨,枯木与碎石狰狞如招魂的利刃。
这绝非数月干旱所能导致的疮痍。
阿桃指尖轻抚腰间的香囊,仰首望天,她似明悟了宣华的话。
并非无惧,而是虽惧犹往。
她深爱着尘世人间。
阿桃的眸中金光隐现,她轻声语道:“……她既舍身苍生,当偿其愿。”
青鸟振翼,携她远行。
而在她们身后,乌云悄然汇聚,在无数百姓惊愕抬首的注视下——宣朝,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甘霖。
——
宣朝史记记载:
宣华公主,自幼最得先帝宠爱,锦衣玉食,奢华无度。十岁搬府之日,路遇乞儿,怜而赠香囊与护身铜钱,又亲尝其粗粝之食,自此始知民间疾苦。
及长,性情大变,素服俭行,毁府中金殿以济饥民,施粥赈贫,推行利民之政,百姓无不爱戴,称颂为“仁主之女”。
后逢大旱,帝宣罪己诏无效,公主自请以身祭天,于金殿祭坛自刎祈雨,是而雷雨骤至,田野尽苏,民皆哭泣感恩,帝大赦天下。
朝廷痛悼,追封为“懿功公主”,百姓立祠祭祀,事迹流传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