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劫平息之后,天地死寂。
万象倾颓,四极崩折,九天之上空空如也,六道之中满目苍凉。
但天地仍需延续,生灵仍在残喘。
在一处光与暗的融合之地、深林溪流交界之处,残云散尽。
原本失序的风,忽然轻轻拂过大地,干涸的泉眼,无声地渗出一滴清水,断裂的古树,枝桠微颤,似在低语。
一方天地庇护的中心,雾气袅袅,又渐渐散去,一道濡湿又沉重的女子之身蜷缩在地。
她是人形,如婴初生。
发如暮云,肤若薄雪,轻风化为羽织,眉目清冷如远山青黛,眼底却是一片未曾着墨的空白,空茫得如同天地初开时弥漫的混沌雾气,无悲无喜,无识无念。
她缓缓站了起来,踏出了第一步,身影在未散的薄霭中摇曳不定,仿佛一缕被风牵引的轻烟,去向无定。
沉落的夕阳将熔金般的光辉笼住这初诞的身躯,穿透那层羽衣,将她映照得近乎透明,宛如天地间一缕被夕阳染透的、随时会散去的淡金云气。
她赤足踏入这哀鸣不断的新世,身无尘垢,体无灵息。
她赤裸的脚下,花草在生长。
她行过的深林,古木焕新生。
她空茫的眼神掠过疮痍的大地,目光所及的一小方天地,仿佛有无形的秩序在悄然弥合,天地轮转的韵律在无声中重新接续。
耳边是万物的悲鸣与山峦的呜咽,还有一道温柔到极致的声音,如同来自渺远天际的叹息:“……影,很抱歉无法与你相见……”
一股巨大的悲恸从空荡荡的心升起,她尚不知“感情”为何物,身体却已遵循着那心痛的指引,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脚下的泥土渐化为粗粝的沙砾,空气中咸腥的海风愈浓,浪潮的咆哮震耳欲聋,其间夹杂着微弱的、风中残烛般的生灵气息。
她混沌的意识里,唯余一个念头,如同本能般灼烧——“拯救”。
拯救?何谓拯救?
她茫然无措。
这世界于她,仍是未解的天书,混沌的谜团。
眼中所见,是漂浮游荡、失去归所的灰色魂灵。
她走近浪潮声,朦胧的眼中看到了几尾濒死的银鱼,鱼鳞本闪闪如星,却在眨眼间变得卷曲黯淡。
不该是这样的。
这念头并非思考的结果,而是从她意识深处最纯净的本源中自然浮现。
那悬于头顶的烈日,它灿烂的金色,应是温柔,应是孕育,而非剥夺与毁灭。
眼前这细小的生命,亦不该在如此酷烈的光芒下走向凋零。
她俯身在地。
如同草木向阳、流水归海,天地间残余的气息让她与此间磨难感同身受,深陷悲悯与痛苦。
回归正轨吧。
应她所想,失衡的秩序在无声中拨正。
她双手捧起那几尾银鱼,指尖拂过空中的游魂,放入了浪潮声中。
乌发在风中飘起,与一抹银色交织,而后迅速分离,那新诞生的生命没入深海,银尾摆动,如在海面游曳的银光。
她看到了一双眼睛,懵懂纯真,海面上零碎的波光跳跃着落入那双新生的眼眸,瞬间点亮了沉寂的生命,显得无比鲜活而明亮。
那眸中,清晰地映出此刻已变得温柔、不再刺目的金色阳光,闪烁着漂亮的光泽。
她任平息的浪潮抚过脚踝,仰首承接那温柔的金光,在光流的浸润中,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变化着——骨骼变得纤细柔软,身量缩小,曾经充盈体内的、浩瀚如星海的天道伟力与伴随其生的庞大意念,被那金光温柔地包裹、覆盖,沉眠于意识最深处。
她听到了最后的天道呓语:“……影,去人间,去看看这凡世,去做你想做的事。”
那道温柔的声音道:“……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会踏上那条路。”
“但在步入无尽的轮回前,去寻找属于你自己的意义吧。”
“……影,再见。”
余音袅袅,终归于无。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与“静”降临了。
那根将她与那温柔声音紧密维系的无形之弦,悄然松开了。
如同断丝的木偶,牵引消失,她获得了“自由”,却也失去了方向。
人间?凡世?意义?
这些概念对她此刻澄澈却空白的心智而言,如同水中倒影,模糊不清,无法触及。
她如初生的孩童,对未来的一切都懵懂无知,天地如此之大,大到她不知去往何方。
忽然,安静的海边,一只灵鸟婉转而来。
它轻盈落在影的身侧,冰凉的鸟喙温柔地碰了碰她垂落的手背。
一点细微的、陌生的触感,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小石子,在她空茫的意识里漾开一丝几乎不可察的涟漪,
随后,灵鸟展翼,飞向远方的深林。
影空本能地、有些笨拙地从湿沙中撑起小小的身体,踉跄着从地上爬起。
她追随着那只灵鸟,涉过溪流,越过山巅,踏过云雾,她在漫长的追逐中走完了人间河山,然后衣衫褴褛地倒在了一处不知名的小山村前。
当一双粗粝但温暖的手将她抱起,放在干燥柔软的炕床上时,她茫茫睁开了眼。
昏暗的小屋里,她看到了两张充满担忧的脸。
那面容柔和一点的妇人小心翼翼拨开她额前的发丝,看到她醒来,顿时惊喜地看向了一旁的男人。
“娃他爹!这娃醒了!”
刚带上铜板准备出门找大夫的男人脚步一顿,连忙回身,瞅了影几眼后,松了一口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不过朱娘,我还得跑一趟,你辛苦照看点儿,我去托村长问问,附近有没有丢了娃的。”
妇人连连点头:“哎你去吧。”
男人离家后,朱娘连忙端了水,看着满身伤痕的影,心疼得掉眼泪:“可怜的娃,怎么遭了这种孽!”
影缓慢扭着头,垂眼看了下自己的身体——尘埃几乎覆满了全身,偶尔裸露的肌肤,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痕。
她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划伤的,她只知道,她一直追随着那只灵鸟。
影茫然四顾,她这才发现,灵鸟已然不见。
伴她走完山川后,那只信鸟一般的生灵,将她送入了下一段旅程——那是那道声音要她去往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