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御乾殿外。
寅时末,天色尚是青灰。
太子的车驾悄无声息地驶入宫门,没有仪仗,没有喧哗。
车驾在御乾殿外停下,气氛肃杀得令人窒息。
车帘掀开,赵承在两名心腹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他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裘,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比在西南时更加清瘦。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戾气,死死盯着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鎏金殿门。
赵承深吸了一口带着深宫寒意的空气,强迫自己挺直那虚弱不堪的脊背。
成败,在此一举!
殿门无声地打开,戴权垂手侍立门边,声音平板无波:“太子殿下,陛下宣您觐见。”
赵承喉咙滚动了一下,甩开搀扶的太监,努力维持着储君的仪态,一步步踏入那熟悉又陌生的御乾殿。
殿内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弘元帝半倚在龙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他的脸色比赵承好不了多少,灰败中透着死气,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异常锐利,如同鹰隼般钉在走进来的儿子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怀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
赵承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与怨愤,撩袍跪地,声音嘶哑哽咽。
“儿臣……儿臣叩见父皇!父皇……龙体可安?”
他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似在极力压抑着激动。
弘元帝没有立刻让他起身,只是沉默地地扫视着他。
那瘦削的身形,那病态的脸色,那强撑的虚弱……
与奏报中痊愈的形象相差何止千里!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瞬间冲上心头,但看到儿子那副凄惨模样,那点残存的父子之情又让他心头发堵。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帕子上染了刺目的猩红。
“咳咳……起……起来吧。”
弘元帝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承儿……你……身体如何了?”
他问得极其直接,目光如刀,仿佛要看清内里的真相。
赵承心中警铃大作,连忙道。
“回父皇,儿臣……儿臣在山东得遇神医,伤病已然大愈!只是……只是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又心系父皇病情,忧思过甚,故而显得憔悴了些。”
他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康复的笑容,但那笑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僵硬勉强。
弘元帝盯着他,眼神愈发深邃难测。
大愈?
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叫大愈?
他心中疑云密布,却并未点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好了……回来就好。先去见过你母后吧。她日夜忧心于你。”
“儿臣遵旨!父皇……保重龙体!”
赵承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父皇的眼神……
没有惊喜,没有欣慰,只有无尽的审视和怀疑!
......
与御乾殿的沉郁压抑不同,坤宁宫内弥漫着一种脂粉香的暖意。
宫灯点得通明,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赵承踏入坤宁宫正殿,吴皇后早已盛装等候。
她快步迎上,未语泪先流,一把将比自己还高些的儿子紧紧搂入怀中,声音带着夸张的哭腔与激动。
“承儿!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可想死母后了!让母后好好看看……天可怜见,怎么瘦成这样了?在西南受苦了……”
她捧着赵承的脸,泪眼婆娑。
赵承感受着母亲怀抱的冰冷和那浓烈到刺鼻的脂粉香气,心中没有半分暖意,只有麻木和一种被操纵的窒息感。
他木然地任由吴皇后抱着,低声道:“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忧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吴皇后用帕子拭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目光却越过赵承的肩膀。
精准地落在他身后那个被两名老嬷嬷半搀半架着、腹部已有明显隆起的女子身上。
柳氏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宫装,头垂得极低,身体在宽大的衣裙下微微发抖。
她能感觉到皇后那如同毒蛇般冰冷的视线扫过她的肚子,让她遍体生寒。
“这就是柳氏吧?”
吴皇后的声音瞬间变得温和,带着一丝关怀,
“快过来,让本宫瞧瞧。可怜见儿的,怀着身子还一路颠簸,真是辛苦了。”
柳氏浑身一颤,在嬷嬷的搀扶下,踉跄着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细弱蚊蚋。
“妾身……柳氏,叩见皇后娘娘千岁……”
“快起来,快起来!如今你身子金贵,可跪不得!”
吴皇后亲自上前,虚扶了一把,指尖却似无意地重重按在柳氏冰凉的手腕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她的目光在柳氏苍白的脸上和隆起的腹部来回扫视,脸上挂着慈和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算计与掌控。
“好孩子,这一路可还安稳?胎象如何?太医怎么说?”吴皇后语气关切无比。
柳氏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回娘娘,托娘娘洪福,一路……尚算安稳。太医……太医说胎象……稳固。”
“稳固就好!稳固就好!”
吴皇后满意地笑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是我大乾未来的皇孙!容不得半点闪失!”
她加重了“皇孙”二字,目光扫过殿内垂首肃立的宫女太监,带着警告的意味。
她转向身边一个眼神阴鸷的老嬷嬷。
“苏嬷嬷,柳侧妃一路辛苦,又怀着龙嗣,身子最是紧要。你亲自带她下去,好生安置在本宫后殿暖阁里,派最妥帖的人伺候着。饮食起居,一应用度,都要最好的!”
“务必……确保皇孙万无一失!”
“奴婢遵旨!”
苏嬷嬷立刻躬身应道,声音平板。
她走到柳氏身边,看似恭敬实则强硬地扶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挣脱,
“侧妃娘娘,请随奴婢来。”
柳氏身体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般被苏嬷嬷和另一名宫女半架着,不由自主地向后殿走去。
她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道来自太子与皇后冰冷而麻木的目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知道,自己和孩子,都已成为皇后棋盘上最关键的棋子,被严密地监控起来,直到……完成她们的使命。
暖阁?
那将是囚禁她和腹中骨肉的金丝牢笼!
而“万无一失”的背后,是她和孩子早已注定的悲惨结局。
坤宁宫金碧辉煌的殿宇,在柳氏眼中,已化为吞噬一切的冰冷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