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地砖光可鉴人，映着皇后宜修明黄色常服的下摆，像一汪沉静的水。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裙摆被压出整齐的褶皱，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脊梁挺得笔直——哪怕膝盖早已酸麻如蚁噬，脸上也依旧挂着端庄得体的笑意。
慧明坐在上首的软榻上，手里摩挲着那只汝窑茶盏，淡青色的釉面上映出她平静无波的眼。茶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表情，却没模糊那沉甸甸的沉默。
宜修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她自入府以来，凭着乌拉那拉氏的体面和姑母乌雅太后的照拂，从未受过这般磋磨。便是嫁给当时还是王爷的胤禛做福晋时，乌雅太后也总说“一家人不必拘礼”，待她向来温和。可如今圣母皇太后慧明……这无声的立规矩，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心头发紧。
一旁小心伺候的画眉，她知道慧明为何动怒。三阿哥养在皇后膝下，却总不见长进；后宫里刚出生的几位小阿哥、小公主，没几个能平安活过周岁。那些夭折的孩子，看似各有各的病因，可细究起来，总有蛛丝马迹绕回景仁宫——就像那年端妃宫里没保住的孩子，就像之前的芳贵人刚失去的那个……画眉是宫里的老人，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点“巧合”，瞒不过她的眼。
“皇后觉得，这宫里的孩子，为何总难养活？”慧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进静水，在宜修心湖里砸出层层涟漪。
宜修的膝盖抖了一下，连忙稳住身形，语气恭谨：“许是……许是宫中医术尚有不足，或是孩子们身子骨弱。臣妾已着太医院好生调理，定不让悲剧再发生。”
“调理？”慧明放下茶盏，目光陡然锐利起来，“若只是调理便能管用，皇上登基这些年，何至于膝下凄凉？皇后是六宫之主，该知道‘中宫’二字意味着什么——不仅要端方得体，更要护佑宫闱，而非……”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可那未尽之语，比利刃更伤人。
宜修的脸“唰”地白了。她知道慧明指的是什么。为了保住后位，为了让三阿哥顺利继位，她确实做过不少手脚。可哪个皇后不是这样过来的？后宫之中，仁慈便是自寻死路。
“臣妾……臣妾惶恐。”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膝盖的酸麻顺着骨头缝往上爬，几乎要撑不住身子。
慧明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这孩子，心思太深，手段太狠，却忘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皇上需要一个端庄的皇后，却不需要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中宫。
“起来吧。”慧明终是松了口，“往后多把心思放在教养皇子、协理六宫上。皇上年纪渐长，膝下却连个能承欢的嫡子都没有，哀家看着，心里不是滋味，皇上心里，怕是更不好受。”
宜修如蒙大赦，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起身，膝盖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她低着头，掩去眼底的不甘与怨怼：“臣妾……臣妾记下了。定不负太后教诲。”
宜修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端在身侧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沈贵人……沈眉庄？让她来保这胎？圣母皇太后慧明这分明是在试探她，是在将一把刀递到她手里，又盯着她看敢不敢出鞘。
可她不能拒绝。慈宁宫的地砖还残留着膝盖的酸麻，慧明那双眼洞穿一切的眼睛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翻涌的戾气压下去，声音愈发恭顺：“臣妾遵旨。沈贵人腹中是龙胎，关乎皇家血脉，臣妾定会调动六宫之力，护她母子周全。”
慧明没接话，只端着茶盏轻轻摩挲，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茶雾里，仿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有漏刻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宜修的心上。
她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保沈眉庄的胎？这意味着她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可能威胁三阿哥地位的孩子降生，意味着要对一个处处与自己不喜的嫔妃嘘寒问暖，更意味着……要时刻忍受圣母皇太后的监视。
不知过了多久，慧明才挥了挥手：“回去吧。”
宜修如蒙大赦，屈膝行礼，转身时脚步竟有些发飘。刚走到殿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慧明冰冷的声音：“记住你是皇后，掌管后宫，后宫以外的事情轮不到你管。”
宜修的脚步猛地顿住，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后宫以外的事……是指她在十四爷府里安插暗线？还是指她与前朝的那些牵扯？慧明竟连这些都知道了！
她不敢回头，只深深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退出慈宁宫，宫道上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她头晕目眩。她扶着剪秋的手，脚步踉跄地往景仁宫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慧明最后那句话。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慧明的眼皮底下。原来，所谓的“信任”，不过是更严密的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