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静得只剩下沙沙动笔的声音,太阳透过窗户照在胤禛紧绷的侧脸上,将他眼底的寒意映得愈发清晰。他指尖捏着那张写了一半的宣纸,墨迹顺着笔尖洇开,晕染出一团深色的云,像极了他此刻沉郁的心情。
“争吵?”胤禛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听不出喜怒,可搭在桌沿的手却悄悄收紧,指节泛白。他太了解乌雅太后了,那点不甘与偏执,总爱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冒出来。为了胤禵,她竟真的能拉下脸去求慧明——那个她暗地里怨怼了一辈子的养母。
苏培盛垂着头,大气不敢喘。他跟着皇上这么多年,自然知道皇上对这两位太后的心思:对圣母皇太后是敬与依赖,那是十多载抚育情分沉淀下的亲厚;对乌雅太后,则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像隔着层薄冰,看着近,实则冻得人发疼。
“失魂落魄……”胤禛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她也有失魂落魄的时候?”他想起幼时,乌雅太后总把胤禵护在身后,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陌生,仿佛他是别家的孩子。如今为了那个被偏爱的儿子,她都肯放下身段去求恨了一辈子的人。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宫墙连绵,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住了多少人的执念与挣扎。慧明性子虽温和,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乌雅太后去找她求情,无异于往枪口上撞。
“苏培盛,”胤禛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去查,查清楚她们到底说了什么。”
苏培盛一愣,连忙应道:“是。只是……慈宁宫那边防守严密,怕是……”
“苏培盛。”胤禛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朕要知道,她为了胤禵,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狠厉,“还有,看看寿康宫和十四王府最近的往来,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苏培盛心里一凛,知道皇上这是动了真怒。当年九龙夺嫡的血雨腥风犹在眼前,胤禵虽被遣去守皇陵,可只要乌雅太后还在,这根刺就永远扎在皇上心头。
“奴才这就去办。”苏培盛躬着身,缓缓后退,手里的拂尘都在微微发颤。
殿内重归寂静,胤禛望着窗纸上自己模糊的影子,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一边是生身母亲,一边是养身母亲,一边是虎视眈眈偏偏又血脉相连的弟弟,一边是步步为营的江山……这宫里的亲情,从来都裹挟着太多算计。
他拿起桌上的砚台,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石面。慧明一向顾全大局,想必不会让事情闹得太难看,可乌雅太后那性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胤禵……”胤禛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兄弟间的疏离,有帝王的警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胤禛指尖抵着眉心,指腹冰凉,却压不住那阵从心底翻涌上来的钝痛。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习惯了母亲看向胤禵时眼里的柔光,习惯了赏赐总是先紧着弟弟,习惯了自己永远是那个“该懂事”的哥哥。
可当苏培盛低声说出“太后给圣母皇太后行了半跪礼”时,他还是觉得喉间发紧。半跪礼啊……当年他被太子构陷,在宗人府跪了三天三夜,母亲也只派嬷嬷送来一件棉衣,连面都没露。如今为了胤禵,她竟肯对着那个她暗地里恨了一辈子的圣母皇太后弯下膝盖。
胤禛缓缓放下手,眼底的红血丝看得人心惊。他拿起桌上的镇纸,那方和田玉被他摩挲得温润,此刻却硌得掌心生疼。“她总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原来肉和肉,也是分厚薄的。”
窗外的日头移了位置,在地上投下歪斜的影子,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他想起幼时,母亲抱着胤禵喂药,自己发着高烧躺在旁边,只能听着她柔声哄弟弟“不哭不哭”;想起围猎时,胤禵射偏了猎物,母亲笑着说“弟弟还小”,而自己射落了雄鹰,她只淡淡一句“不可骄纵”。
那年佟佳慧明的丧钟在宫里敲了三天,小小的胤禛穿着素白的孝服,站在灵堂角落里,看着往来的人对着棺椁行三跪九叩礼,却没一个人真正看他一眼。他攥着衣角的手沁出冷汗,孝服的料子粗硬,磨得脖颈生疼,就像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打量,带着轻慢,带着“没了靠山的孩子”的怜悯。
他记得慧明额娘在时,会把他护在身后,用温润的声音对那些嚼舌根的太监宫女说:“四阿哥是本宫的孩子,谁敢欺负。”可如今,灵堂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他单薄的影子,连负责给他递茶的小太监,都敢把冷掉的残茶往他面前送。
先帝许是念着几分旧情,下旨让他回乌雅氏宫里住。他揣着几分怯生生的期待,走到那座陌生的宫殿前,却看见乌雅氏正笑着给胤禵剥橘子,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像一幅他插不进去的画。
“额娘。”他小声喊了一句,声音发颤。
乌雅氏抬眼时,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只淡淡“嗯”了一声,指着旁边的椅子:“坐吧。”
胤禵那时才刚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扑到乌雅氏怀里,奶声奶气地喊“额娘抱”。乌雅氏立刻把他搂紧了,柔声道:“我们十四最乖了。”
全程,她没再看胤禛一眼,没问他在灵堂站了多久,没问他有没有冻着饿着。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是胤禵爱吃的芙蓉糕,胤禛盯着那盘子看了许久,直到小太监来收拾,乌雅氏也没说让他尝一块。
后来他才知道,那座宫里的所有好东西,都是胤禵的。暖炉是胤禵先挑,新做的棉袄是胤禵先穿,连皇阿玛偶尔赏赐的玩意儿,也都摆在胤禵的床头。他像个多余的影子,白天在书房读书,晚上回那座宫里,对着空荡荡的偏殿,听着隔壁胤禵咯咯的笑声和乌雅氏温柔的哄劝。
有一次他染了风寒,发着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听见太监回报乌雅氏,说四阿哥病得重了。乌雅氏只隔着帘子问了句:“请太医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没了下文。倒是第二天胤禵哭闹着要风筝,她亲自带着人去御花园挑选,路过他的偏殿时,连脚步都没停。
他裹着冰冷的被子,听着外面渐行渐远的笑语声,忽然就懂了——有些位置,空了就是空了,填不上的。额娘走了,这宫里,就再没人把他当成心尖上的孩子了。
后来他长大了,学会了把所有情绪藏在平静的面具下,学会了在拜高踩低的人堆里步步为营。可午夜梦回,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穿着粗硬孝服的自己,跪在灵堂的阴影里,盼着有人能回头看看他。只是那点盼头,早就随着乌雅氏怀里那个被宠坏的胤禵,一点点冷透了,凉成了心底一道不碰也痛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