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月如风,季节在不经意间悄然转换。
风,从山脊滑下,掠过林梢,带着微凉的叹息,像谁轻轻翻动旧信笺。
我踩着薄霜出门,四下安静得只剩心跳。
忽而,一声极轻的“嗒”,落在脚边——一片树叶,像被时间剪下的邮票,贴着大地的信封。
那一刻,我听见了树叶飘落的声音。
不是喧嚣,不是呐喊,是低到尘埃里的絮语。
它曾在枝头高举阳光,掌心里托着整个盛夏的蝉鸣;
也曾在暮色里收藏晚霞,把最后一抹绯红折进叶脉。
如今,它松开紧握的树枝,像老人放下拐杖,像游子放下行囊,
用最温柔的弧度,给自己举行一场小小的告别。
我蹲下身,拾起那片叶子。
叶背仍留着昨夜露水写成的诗行,字迹模糊,却带微光。
我听见它说:
“别怕凋零,那是岁月在替我鼓掌。”
风又起,枝头的同伴们次第松手,
“沙——沙——”
不是坠亡,是赴约;不是陨落,是归航。
它们在空中旋转,像孩子追逐蒲公英,像舞者追逐追光灯,
以最轻盈的死亡,完成最庄重的回归。
曾经母亲带着我,站在老槐树下仰头张望。
她说,每一片落叶都是天空寄给人间的信,
信里写着:
“我走了,却把光留在你们眼里。”
如今,她亦随秋远去,只剩窗台上一枚银杏书签,
脉络金黄,像一条被岁月晒暖的小径。
我把它贴在胸口,听见微弱的“扑通”,
仿佛她与落叶一起,在黑暗里为我点亮一盏灯。
月升,风愈发清瘦。
我沿着落叶铺就的小径,走向林子深处。
脚下,“嚓——嚓——”,像谁在低声翻页。
每一声,都是大树为大地写下的注脚:
“生长与凋零,不过是一场呼吸的两端;
热烈与寂静,原是同一粒心跳的快慢。”
我忽而明白,
落叶并非终点,而是树根悄悄伸出的手掌,
把曾经的高高在上,藏进泥土的谦卑,
等一场雪,覆成柔软的眠床,
再等一声春雷,把旧梦翻成新芽。
夜渐深,月光像一条银色的河,从树缝间流淌。
我站在河中央,闭上眼,
听见无数叶片同时松手——
“哗——”
像一场无声的掌声,为所有离开鼓掌,也为所有归来铺路。
那一刻,我不再惧怕告别,不再惧怕黑暗。
原来,树叶飘落的声音,
是岁月在耳边轻轻说:
“去爱吧,去生活吧,
所有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重逢。”
秋去冬来,月如风。
我摊开掌心,让那片叶子随风远去。
它掠过我的指尖,像一句温柔的再见,
又像一声轻轻的祝福——
“愿你成为自己的光,
在漫长的冬夜里,
听见万物复苏前的暗语:
一切凋零,皆是孕育;
一切飘逝,皆是归来。”
风停了,林子里只剩月光与呼吸。
我转身,把落叶的声音揣进怀里,
像揣着一颗小小的、滚烫的星辰。
从此,无论走多远,
只要想起那一声极轻的“嗒”,
我便能听见大地的心跳,
在胸腔里,
久久回响。
这是柳琦鎏在微博里写的一篇散文《树叶飘落的声音》。
坐在值班室,柳琦鎏偶有所感,写完这篇散文,正在反复咀嚼。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柳琦鎏门卫室的窗台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纱,轻轻覆盖着窗沿上那盆早已干渴的绿萝。叶片边缘微微卷曲,泛着枯黄,仿佛在无声诉说着被遗忘的时光。光线透过玻璃,在那张老旧的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光影如水波般流淌,仿佛时光的指针在无声地摇曳,一圈圈荡开记忆的涟漪。门卫室不大,四壁简朴,墙上挂着几件执勤用的反光背心,角落里立着一把扫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埃与旧木的气息。柳琦鎏正低头核对着进出车辆的登记表,指尖在纸页上缓慢移动,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他已不再年轻,两鬓悄然染上霜色,可这份平凡的岗位,却让他在喧嚣城市中寻得一份安稳。就在这片静谧之中,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像一记清脆的钟声,骤然划破了门卫室的沉寂,也惊醒了他沉溺于琐碎日常的心神。
他瞥了一眼屏幕,是妻子沈佳的来电。他迅速接起,声音低沉而温和:“喂,老婆,怎么啦?”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像是从深井里打捞上来的水,还沾着工作的尘埃,也裹着一丝对家事的本能警觉。
电话那头,沈佳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焦急,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被吹灭:“老公,你爸现在在柳家街老宅子里呢。”
柳琦鎏的手指猛地一僵,听筒几乎贴紧了耳廓,仿佛生怕漏掉一个字。他倏地坐直了身子,脊背绷得笔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猛然拉起,连呼吸都为之一滞:“怎么回事?不是在敬老院吗?大哥不是说安排好了,由他全权负责吗?怎么又……”
沈佳在那头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裹着无奈与心疼,像秋叶落在静水上的涟漪,缓缓扩散,荡起层层愁绪:“老爷子从县医院出院后,二姐柳荣按照大哥柳明远的安排,把他送到了‘夕阳红’敬老院。可老爷子啊,打心眼里抵触,从第一天起就闹脾气,饭不吃,药不喝,见人就摆手,嘴里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我要回家,我不在这儿。’”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像是怕被谁听见,“在那才待了十几天,人就瘦了一圈,又发起烧来,血压也高了。医生说,是情绪郁结,心气不顺,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引发更严重的病。二姐实在没办法,怕再待下去出事,只好把他接出来,送回柳家街老宅了。”
柳琦鎏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在叩问自己的良心。他闭上眼,仿佛能看见父亲蜷坐在陌生房间的床边,眼神空洞,拒绝一切善意的靠近。那曾是家中最威严的身影,如今却像一只被囚禁的老鸟,渴望飞回自己的巢穴。他喃喃道:“那也不能就这么又病了啊……敬老院条件不是挺好的吗?护工也专业,环境也安静,怎么反倒……反倒让他更难受了?”
“唉,老公,你还不了解爸吗?”沈佳的声音温柔而清醒,像一泓温水,缓缓流入他紧绷的心,“老爷子一辈子倔强,认死理。他心里的‘家’,从来不是哪栋房子,而是那块地,那扇门,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凳。他说别的地方哪也不去,就连二姐家他都不愿意去。他说:‘那不是我的屋檐,听不见我的脚步声。’”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仿佛被父亲的话深深刺痛,“二姐实在没办法安置他,怕他再这么下去熬坏了身子,只好把他送回柳家街老宅子了。至少,那是他心里的根,是他愿意闭眼的地方。”
柳琦鎏沉默了。门卫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声。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灰蓝色的天际线,思绪如潮水般翻涌。他想起小时候,老宅子的夏天总是热闹的——傍晚时分,父亲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摇着蒲扇,讲着村里的老故事,蝉鸣声声,炊烟袅袅。那时的父亲,脊背挺直,声音洪亮,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孩子们眼中的“大人物”。他总说:“家,不是砖瓦砌的,是人心暖出来的。”可如今,父亲老了,病了,像一棵被风雨侵蚀的老树,枝干枯瘦,却依旧固执地扎根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他不再需要别人的安排,不再接受“为你好”的决定,他只是想回到那个能听见自己呼吸、能看见自己影子的地方——他的家。
柳琦鎏的喉头动了动,眼底泛起一层薄薄的湿意。他仿佛看见父亲独自坐在老宅的院子里,背对着夕阳,身影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孤独的标杆,插在时光的荒原上。他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犹豫、退让、沉默,心里涌起一阵钝痛——那不是责备,而是愧疚,是对亲情缺席的深深自责。他身为儿子,却因工作、因生活、因种种借口,将父亲的晚年交给了别人安排,交给了“制度”与“便利”。可父亲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爸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关切,像久旱后第一声雷鸣。
“还好,医生来看过了,说主要是情绪问题,身体底子还在,调养得当,不会有大碍。”沈佳顿了顿,语气更轻了些,却更显沉重,“就是精神不太好,现在躺在床上休息。刚才忽然睁开眼,望着天花板,轻声问我:‘琦鎏什么时候回来?’我……我说,我这就打给他。”
柳琦鎏的胸口猛地一缩,像被什么狠狠攥住。他闭上眼,父亲那双布满皱纹却依旧清澈的眼睛,仿佛正透过电话,直直地望着他,那目光里有期盼,有孤独,更有无法言说的依赖。那一刻,他忽然明白,父亲要的不是轮流探望,不是节日的问候,而是有人愿意回到他身边,重新点亮那盏熄灭已久的灯。
“我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坚定而沉稳,像一块落定的石头,不再动摇,“我下班就去看他。不,我现在就走。”
“老公,”沈佳在电话那头轻声说,像春风拂过耳畔,温柔而坚定,“你要多陪陪爸,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药,不是钱,就是你们的关心,是有人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说话,哪怕只是静静地陪着。他不怕死,他怕被遗忘。”
柳琦鎏又问道,声音低沉:“只有你一个人在老宅子吗?”
“不是。”沈佳答道,“二姐在。小姑姑和柳金哥柳金嫂也赶来了。我们正商量怎么安置老爷子。现在都十一月中旬了,开始供暖了,可这老宅子半年多没住人了,炉子没生,水管冻了,屋里冷得像冰窖,怎么住人?床铺也潮,被子都发霉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开始哽咽,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决堤,“我刚才和柳金嫂、小姑姑说了,我要把老爷子接到咱们家,以后你姐姐哥哥和兄弟想看望老爷子可以,但是不允许再轮流照顾老爷子了。八十岁的老人,经得起这么折腾吗?今天住这家,明天住那家,像件行李一样被送来送去,他心里怎么想?他要的是安稳,是归属,是家!这事我做主了,一会我就把老爷子从老宅子接走,先住咱们家,等天气暖和了,再慢慢商量长远的安排。”
“我明白了。”柳琦鎏正要挂电话,忽然想起什么,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对了,三弟呢?柳琦泽他不在老宅吗?这种时候,他也该在场吧。”
电话那头的沈佳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一根细针,扎得柳琦鎏心里发紧。
怎么了?这孩子,从小性子就倔,认死理,有时候钻了牛角尖,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爸现在这样,他要是再不来,以后……
“不在,”沈佳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我们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不接,发消息也没回。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老爷子的事,他好像……不太上心。”
柳琦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三弟柳琦泽,那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喊他“哥”的小男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疏离了?是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还是父子间、兄弟间那些陈年旧事,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让他迈不开步子?不上心?他能不上心吗? 柳琦鎏在心里替弟弟辩解着, 他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吧。爸那脾气,从小到大,对琦泽最是严厉,恨铁不成钢的话没少说。琦泽心里,指不定憋着多少委屈和怨气呢。可再有怨气,那也是亲爹啊!现在爹都这样了,他怎么还……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弟弟的失望,有对父亲境遇的悲凉,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个家,曾经是那么的完整和热闹,如今却像一盘散沙,被生活的风吹得七零八落。大哥柳明远看似安排周全,实则高高在上,只重形式;二姐柳荣尽心尽力,却也疲于奔命;小姑姑是外家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他柳琦鎏,自诩为这个家的“稳定器”,却也只是在自己的小家庭和工作间疲于应付,对父亲的关心,竟也沦为了电话里的几句问候。
我呢?我又做得有多好? 他痛苦地自省着, 守着个门卫的岗位,图个安稳,却把对父亲的责任,稀里糊涂地交给了大哥的“安排”,交给了二姐的“顺路”,交给了敬老院的“专业”。结果呢?换来的是父亲的眼泪和病痛!我算什么儿子?
“算了,”柳琦鎏深吸一口气,将满腹的酸涩和自责压回心底,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然,“先不管他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爸有个安稳的地方住,有人照顾。”
“嗯,”沈佳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放心,这边有我,有二姐,还有小姑姑他们。我们先把老爷子接到咱们家,至少能让他暖暖和和地过个冬天。”
柳琦鎏点了点头,虽然沈佳看不见,但他知道,妻子懂他的心思。他望向窗外,夜色已深,但远处的灯火却越来越亮,像一条温暖的河,缓缓流淌在城市的夜空下。他忽然觉得,家,不就是这样吗?无论走多远,总有一盏灯为你亮着,总有一群人,在等你归来。
“我下班马上回去,”柳琦鎏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等我。”
电话那头,沈佳“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
刚说到这里,电话那头突然传来柳金嫂的喊声:“沈佳!沈佳!快过来,老爷子又坐起来了,说要自己烧炕……”
话音未落,电话便“咔”地一声挂断了。
柳琦鎏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窗外的风忽然停了,落叶缓缓坠地,一片寂静。那一刻,风停了,叶落了,时光仿佛也放慢了脚步。亲情的回归,不需要轰轰烈烈的宣言,只需要一个抵达的身影,和一颗愿意停留的心。
坚守,有时不是对抗,而是回归;不是争执,而是陪伴。在老宅的暮色里,柳琦鎏终于明白:家,永远是那个你走得再远,也想回去的地方;而爱,是哪怕沉默,也从未断绝的牵连。它不喧嚣,不张扬,却在最深的夜里,悄然点亮一盏灯,等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