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他便一瞬不瞬地盯着老人的眼睛,仿佛想从那平静的眸光里直接找到答案,眉梢微微扬起,带着股不弄明白不罢休的执拗。
柳铭长老指尖捻着茶盏边缘,青花缠枝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碧螺春,茶叶舒展的姿态像是在重演那段浸着血与火的往事,半晌才抬眼看向路人,声音里裹着陈年旧事特有的厚重:“那是民国三十一年的事了。洪泽府城外的麦子刚泛黄,小倭国的铁蹄就踏到了金银潭边。那会儿各村各庄的青壮都抄起了锄头扁担,可咱们柳家不一样——金银潭底下藏着祖上传下的护潭秘辛,族里男丁打小就练铁线拳,姑娘家也会几招卸力的巧劲,护着潭水周边百里地,从没让人欺负过。”
他呷了口茶,茶水滑过喉咙的轻响在静厅里格外清晰,指尖却无意识地抠着茶盏底的细纹:“起初凭着潭边的芦苇荡和暗渠,还能伏击小股倭寇。可到了那年深秋,他们调来了炮队,轰得沿岸的芦苇成了焦黑的断茬,连百年的老槐树都炸得只剩半截桩子。我那会儿才十五,躲在祠堂的供桌下,听着外面‘嗖嗖’的流弹声,还有大伯扯着嗓子喊‘跟他们拼了’的吼声,震得供桌上的香炉都直晃。”
老人忽然停住,指节泛白地攥紧茶盏,指腹下的瓷面沁出一层薄汗:“那天清晨,倭寇的炮口对准了祠堂后的藏经阁——那里藏着六合阵的图谱。大伯披着打满补丁的棉袄,棉袄下摆还在淌血,是前一晚突围时被刺刀划的。他望着涌过来的黄皮军,突然扯开嗓子对爷爷喊‘爹,护不住了,只能动阵眼了’!爷爷红着眼骂他‘你敢’,可大伯已经踩着潭边的青石跳下去了。”
“那潭水平时是碧清的,那天却翻着黑红的浪,”柳铭的声音有些发颤,眼角的皱纹里仿佛还凝着当年的惊骇,“他在水里不知摸了多久,忽然举起块拳头大的玉,玉上的裂纹里渗着血丝,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佛心玉。就见潭边的十二尊石兽突然动了,嘴里喷出的水雾结成冰箭,‘嗖嗖’地射向倭寇,芦苇荡里的暗渠也突然涌出水柱,把他们的炮队冲得人仰马翻。”
他松了松攥紧的手,茶盏“咚”地轻磕在案上:“仗打完了,祠堂保住了,可大伯爬上岸时,嘴唇冻得发紫,怀里的佛心玉烫得能烙伤人。爷爷拄着拐杖打他,拐杖断成两截,最后指着潭边的船说‘走,永远别回金银潭’。大伯背着个蓝布包袱,里头裹着佛心玉,上船时回头看了三眼,那眼神……像是把心剜下来留在了潭里。”
老人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温暖的沟壑:“去年整理爷爷的遗物,在樟木箱底翻出个油布包,里头是张泛黄的纸条,就写着那句‘往事越千年,黄泉守墓有缘人’。当时只当是老爷子晚年的糊涂话,直到昨天见你握着佛心玉时,玉上的血丝竟顺着你的掌纹渗进去——那光景,跟当年大伯举着玉的模样,分毫不差啊。”
他抬手抹了把眼角,指尖沾着点湿润,却笑得更舒展了:“你摸玉时,潭边的石兽耳朵动了动,柳工在暗处看得真真的。这才明白,爷爷哪是逐他走,是让他带着玉寻血脉里的缘分呢。你掌心那道月牙形的疤,跟大伯左手背上的,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路人听完这席话,眉头不由得拧成了个疙瘩,心里那团迷雾非但没散,反倒更浓了些。他往前欠了欠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蹭着下巴,眼神里满是不解,语气也带着几分急切的探究:“柳伯伯,这我就更糊涂了——既然是要找有缘人,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派人出去寻?非要搞得这么藏藏掖掖,倒像是怕被什么人撞见似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老人脸上,又紧追一句,声音里添了几分凝重:“再说,佛心玉是六合阵的阵眼,拿走了它,难道就不怕潭底那条千年蛟龙……封印不住吗?”
话音刚落,他便一瞬不瞬地盯着柳铭,眉头依旧锁着,眼底的困惑像团化不开的雾,仿佛这两个问题在心里盘桓了许久,不吐不快。
柳铭长老闻言,脸上漾开一抹自信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带着几分忆起往昔荣光的得意。他抬手捋了捋颌下的山羊胡,指尖在花白的胡须上轻轻一顿,语气里满是笃定:“这个你大可放心。”
他微微倾身向前,目光亮了几分,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叔伯们合力镇阵的光景:“没了佛心玉,凭着当时几位叔叔伯伯的功力,抵挡那条蛟龙的冲击还是绰绰有余的。”老人顿了顿,指尖在茶案上轻轻叩了叩,语气里添了几分对自家实力的自豪,“那条蛟龙被困在湖底几百年,早就磨没了当年的凶性,习性都定了。就算它能察觉到阵法有异样,闹腾起来,我们也能暂时降住它——只要冲不破阵法,折腾一阵也就歇了。”
说罢,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闪着对先辈能耐的赞许,仿佛那蛟龙在他们柳家人面前,不过是只可控的困兽罢了。
话说到这里,路人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那些零散的碎片忽然拼出了完整的轮廓。他望着茶案上那盏渐渐凉透的碧螺春,茶汤里倒映着自己舒展的眉峰,方才还拧成疙瘩的眉心一点点松开,眼底的困惑像被朝阳驱散的晨雾,慢慢浮起透亮的光。
“哦,原来如此!”他在心里暗暗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轻轻叩着——难怪张仲父子在江城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三宇集团的产业总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背景,全木商事的触角更是悄无声息地伸进了各行各业。这些盘踞多年的势力,想来都是当年倭寇撤退时,某些人处心积虑埋下的暗棋吧?那些看似寻常的生意往来,说不定都藏着对佛心玉的觊觎。
想通这层关节,路人只觉胸口的郁气散了大半。他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衣襟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随即双手抱拳,对着柳铭长老和柳工深深作揖。弯腰时,他特意调整了姿态,既带着晚辈对长辈的恭敬,又透着几分江湖儿女的磊落,额角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
“真是万分感谢二位,”他直起身时,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先落在柳铭长老花白的鬓角,又转向柳工眼角的细纹,语气诚恳得能滴出水来,“帮我解开了盘在心头这么久的疙瘩。”
顿了顿,他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每个字都咬得清晰:“至于佛心玉——请二位放心,待到云开月明、尘埃落定时,必定完璧归赵,物归原主。”
话音落时,他双手缓缓放下,指尖在袖口下轻轻攥了攥,仿佛那承诺已随着这动作,在掌心烙下了滚烫的印。柳铭长老看着他眼底那抹不掺假的坚定,捋着胡须的手顿了顿,眼底浮起几分赞许的笑意。
“如今蛟龙已被降服,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柳铭长老猛地从太师椅上直起身,先前捻着胡须的手“啪”地拍在茶案上,青瓷茶杯被震得轻轻一跳,碧螺春的碎末簌簌落在桌面。他花白的眉毛高高挑着,平日里温和的眼角此刻瞪得圆圆的,浑浊却有神的眼睛里像淬了火,亮得惊人,连带着声音都比往常高了八度,带着股压抑了太久的激动:“我们这些人守着金银潭,盼了一代又一代,等的可不就是路小哥这句话么!”
说着,他往前迈了半步,月白色绸衫的下摆扫过凳腿,露出的脚踝上,一双布鞋的针脚都磨得发亮。他对着路人深深一揖,佝偻的脊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那姿态里既有长者的郑重,又藏着如释重负的恳切。
一旁的柳工早已红了眼眶,方才还沉稳的他此刻双手紧紧攥着拳,指节捏得发白,连指缝里都沁出了细汗。他猛地从旁站出来,膝盖在地板上磕出轻响也浑然不觉,对着路人抱拳躬身,腰弯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却字字清晰:“大恩不言谢!路小哥今日这番话,比给我们柳家千两黄金还重!往后若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水里火里,绝无二话!”
他抬起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未干的湿意,却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感激,更有压在心底多年的石头终于落地的轻快。
路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摆了摆手,指尖在身前慌乱地晃了晃。他眼神里带着几分窘迫,嘴角却弯着温和的笑意,声音也放软了些,带着点被捧得手足无措的腼腆:“不用谢,真不用谢。”
他挠了挠后脑勺,额前的碎发被蹭得有些凌乱,语气里满是真诚:“大家能遇上就是缘分,说是好朋友也不为过,互相搭把手本就是应该的嘛。”
话说到这儿,他看了看窗外渐显的鱼肚白,知道时候不早了,便往后退了半步,对着两人拱手笑了笑:“那我就不打扰二位歇息了,就此别过。”
话音落,他也不等回应,转身便朝着客房的方向走去。步伐轻快了些,背影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走到走廊拐角时,还不忘回头朝两人挥了挥手,袖口随着动作轻轻扬起,像只终于舒展翅膀的鸟儿。
路人脑袋刚沾到枕头没多久,正陷在昏沉的梦乡,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软得像棉花,眼皮重得怎么也掀不开。忽然胳膊被人猛地一拽,他“唔”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晨光透过窗棂在被单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连带着眼前那张脸都显得有些模糊。
“小哥哥,都六点啦,快起床!”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娇俏的催促。路人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额前的碎发被晨露打湿了几缕,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的葡萄,正叉着腰站在床边,另一只手还攥着他的被角,大有不起来就直接掀被子的架势。
她见路人还眯着眼犯迷糊,又拽了拽被角,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你看你看,太阳都快晒到屁股咯!再不起,早饭都要凉啦!”
路人被她吵得没了睡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牵起笑意,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嘟囔:“知道了知道了……这就起,这就起……”说着,他慢吞吞地坐起身,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个鸡窝,眼底还蒙着层没散尽的困意,却被这鲜活的晨光和清脆的声音,搅得心里暖融融的。
路人正跟周公聊得热络,脑袋里的困意像化不开的浓浆,眼皮黏得堪比强力胶。昨晚熬到那么晚,此刻困意正酣,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懒得动弹的劲儿。
听见对方报的时辰,他睫毛颤了颤,才勉强掀开条缝,眼里蒙着层白茫茫的雾,连眼前的人影都看不太真切。他咂了咂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浓浓的鼻音讨饶:“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成不?”
话音还飘在半空,人已经像没骨头似的倒回枕头上,胳膊一捞就把软绵绵的空调被抱了个满怀,脸颊往被角上蹭了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洗衣液清香。不过眨眼的功夫,均匀的呼吸声就再次响起,嘴角还微微翘着,显然已经跌回了梦乡,刚才那几句话,更像是困极了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