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县来的七万百姓,被周叔全部分散安置到九个县。眼下已是九月中,分地后还有一个半月的开荒时间,明年开春就能种上庄稼。
当大批灾民逃到博县时,发现整个县城已空无一人。不少壮年和家族人多的灾民开始争抢县城的青砖瓦房。麦粒一看这情形,咬了咬牙,挎着那床破棉被,背起小黄豆就往靠近山脚的偏僻地方走。
走到天黑,经过一个荒村时,他看到一座破败的房屋,实在累得不行,便决定在此歇脚。灶房里的锅已被搬走,但墙角堆着一大捆柴火。整个小村庄的百姓都逃光了,此刻,这座依山的小村庄里,只剩下麦粒和小黄豆两个人。
麦粒在灶房角落翻出一个豁了口的瓦罐,从棉被里藏的粮食中抓出两把绿豆。屋檐下的水缸里还有干净的水,看来这家人是在难民潮逼近博县时才匆匆逃走的。麦粒在灶房空地点燃火堆,把小黄豆挪到火边烤火,驱散身上的寒气。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破屋。豁口瓦罐里的绿豆在沸水中翻滚。小黄豆虚弱地靠着麦粒:“大哥,这地方真好……今晚把豆子煮烂一点吧,我肚子成日里都胀得难受。”
麦粒揉了揉小黄豆脏兮兮的头发,温声道:“嗯,今晚不怕有人来抢,柴火有的是,大哥保准给你煮得烂糊糊的。”
小黄豆看着泥块剥落、坑坑洼洼的墙壁,小声道:“要是……要是这房子是我们的就好了……大哥就不用再背着我逃了……”
麦粒叹了口气:“缓过劲儿来,咱还得想法子去辽东。你看这天马上就冷了,县里的百姓把粮食家当都带走了。这里靠近辽东,寒冬漫长,得等到明年三月底土地才化冻。现在才九月,还有大半年呢。这么多人挤在这个空县里,天寒地冻的,吃啥?”
小黄豆眼睛木然地盯着火光。吃啥?当然只有吃人了。他看着麦粒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身子骨:“大哥,要是……要是没有别的难民找到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就在院子里种菜、种粮……你越来越大了,当乞丐……人家都不愿扔东西给你吃了……”
麦粒低头看着脚上快要磨穿的破布鞋,心里发涩。他何尝不想有个这样能遮风挡雨的破屋子?能在院子里种点东西,不用再讨饭,不用再被人骂“懒骨头”。可是……就算他真种出了东西,也难保不被后来找到这里的难民抢走。
小黄豆声音更微弱了:“大哥……你就把这房子占了吧……要是有难民来……你就藏起来……我出去……他们看我流脓流血的样子……都不敢吃我……”
麦粒轻轻拍了拍小黄豆的肩膀:“快闭眼睡会儿,豆子我多煮一阵,煮烂些。还早呢,煮好了叫你。”
很快,虚弱的小黄豆在温暖的火堆旁沉沉睡去。麦粒看着他身上脓疮渗出的带血脓液,粘在满是污泥黑灰的破衣烂衫上,心里发急。他盘算着:等小黄豆吃饱后,得用瓦罐烧热水,兑在水缸里,把他俩都洗干净,换上路上从废墟里翻出来的还算完整的衣衫。得收拾得人模人样些,才好去辽东找大夫。别人染上时疫一两天就死了,小黄豆拖了这些天还没事,或许还有救?脏兮兮臭烘烘的,哪个大夫肯给瞧?再说,他怀里还藏着在沂州死人身上翻出来的银子——做乞丐的,对街坊四邻的家底最清楚不过。他得趁着别人不敢往辽东闯的时候,去看看那壕沟到底有没有法子能过去。
等到绿豆都爆开了花,粥汤变得浓稠,麦粒轻轻拍醒小黄豆。他用柴草裹住滚烫的瓦罐,端到地上晾着。翻出贴身藏着的盐布包,小心捏了点盐撒进粥里。等粥不那么烫了,他找出两人的破碗,先给自己倒了大半碗,把罐底最浓稠的粥倒给了小黄豆。小黄豆捧着碗,几乎不换气地就把一碗热粥喝光了。看着他满足的样子,麦粒心疼的摸了摸小黄豆的脑袋。
吃完粥,麦粒拿着碗去水缸边打水清洗。借着灶房透出的火光,他惊喜地发现破门框顶上悬着一大束干艾草——想必是端午时挂上忘了取下的。他赶紧把艾草取下来,用水冲洗干净,掰断放进盛满水的瓦罐里熬煮。本想找个木盆,寻了半天也没找到。无奈,只得把烧开的艾草水倒进水缸里,伸手一试,水还是凉的。他又从水缸打水烧开再倒进去,如此反复几次,水缸里的艾草水终于有了些烫手的感觉。麦粒脱掉小黄豆那身破烂粘腻的衣服,小心地把他抱进水缸。小黄豆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大哥……我都不记得用热水洗过澡了……从前都是夏天跳河里洗……”
麦粒也挤出一丝笑:“热水当然舒服,要不有钱人家都烧水洗?”他说着,又走进灶房,用碗盛了半碗冷灶里的柴灰。他把小黄豆的头轻轻托出缸沿,让他闭上眼睛,用柴灰仔细地搓洗他油腻打结的头发,搓了好几遍,直到摸上去有些发涩了,才又让小黄豆泡回水里。
泡了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小黄豆一直没出声。麦粒心猛地一沉,慌忙喊道:“小黄豆!小黄豆!”
小黄豆悠悠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道:“大哥……这艾草水泡着……太舒服了……我困……”麦粒听到他还能说话,悬着的心才放下。感觉水温降了不少,他把小黄豆抱出来,直接用那床厚棉被裹住,想把他放在灶房暖和处。小黄豆却迷糊地嘟囔:“大哥……我不想睡墙角……我想睡一次床上……”
麦粒应了一声,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棍当火把,抱着小黄豆走进隔壁屋子。果然找到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床。他轻轻把小黄豆放在床上,自己也很想去水缸里泡一泡,洗掉一身污秽。可又怕小黄豆身上的脓血污染了水,万一自己也染上时疫,谁来照顾小黄豆?他强忍住了这个念头。回到灶房,他把火堆里没烧尽的木棍抽出来扔到院子里,确保安全。然后又摸黑给小黄豆套上了一身从沂州废墟里翻出来的、还算干净没有补丁的棉布衣衫。
小黄豆满足地躺在干燥厚实的草铺上,盖着被子,高兴地对麦粒道:“今儿……真舒服……豆粥烂糊……艾草水洗得舒服……臭味都没了……躺床上……能躺平了睡觉……也舒服……我穿上这身衣衫……咱不说……没人知道我是小乞丐了……”
麦粒笑了笑:“你不是说困了么?难得睡床上,又有厚被子,快睡吧。”他心里还惦记着明天要早点出发去找通往辽东的路。
小黄豆乖巧地应道:“好……大哥……我这就睡……大哥你也睡……这厚被子盖着……真舒服……今儿……不用怕人来抢了……”
麦粒拍拍他的手:“睡吧。”他自己也是又累又困,终于不用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能躺平在干燥的草铺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松快了,眼皮一合,也沉沉睡去。
直到窗户缝透进来的阳光刺到眼睛,麦粒才猛地惊醒——昨儿睡得太沉太舒服,竟然睡过头了!他赶紧坐起来,想着趁没人,去隔壁邻居家水缸找点水,再熬一顿豆粥。他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小黄豆,低声道:“小黄豆,我去煮粥了,你再睡会儿。”
没听到回应。麦粒以为小黄豆也像他一样,难得睡床舒服,睡得沉。他自个儿起身,拿起瓦罐和火石去了隔壁灶房。很快打着了火,从邻居水缸打了水,又抓了两把绿豆放进瓦罐里。
熬了半个多时辰,绿豆都煮开了花。今早不用躲躲藏藏,还能安稳地吃顿热粥,麦粒心情轻快了不少。他端着瓦罐,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屋里,走到床边高兴地道:“小黄豆,快醒醒,豆粥熬好了,可烂糊了!”说完,又伸手轻轻捅了捅小黄豆。
小黄豆毫无反应。麦粒笑道:“嘿,这床舒服吧?捅你都不醒。”说着,便伸手想把他拉起来。指尖触到小黄豆的手腕,却是一片冰凉!
麦粒心头一紧,唠叨道:“你怎的把手冻成这样?”他再去摸,那冰凉的手腕不仅冷,还僵硬得像冬天冻透了的黑面饼子!麦粒瞬间慌了神,急忙扶住小黄豆的肩膀摇晃:“小黄豆!醒醒!小黄豆!”
怀里的小黄豆毫无生气。麦粒颤抖着手探到小黄豆鼻下——没有一丝气息。
他僵住了,喃喃道:“小黄豆……你……你还没喝我今早熬得开花的豆粥呢……”冰凉的小黄豆再也不会回答他了。麦粒低下头,看着小黄豆安静闭着的眼睛,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他喉咙发哽,声音变得异常轻柔:“你咋……咋就不能等等呢……昨儿床也睡上了……厚被子也盖上了……等我……等我带你去了辽东……我身上有银子……带你上桌子……吃顿新出锅的热乎饭菜……”
麦粒不知道自己呆呆地在床边坐了多久。他木然地起身,回到灶房,端起那罐已经凉透的绿豆粥,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然后,他用棍子把小黄豆那身脱下来的破烂衣衫挑进灶膛,点燃了,看着它们烧成灰烬。
回到床边,他看着那床厚实的棉被。以前在沂州,一起乞讨的小乞丐病死了,都是蜷在街角草堆里,等着衙役发现,抬去乱坟岗一扔了事。难得有床暖和的被子……就送给小黄豆吧。他用被子把小黄豆仔细地裹好卷起来,又把床上铺的干草搓成草绳,把被子捆扎结实。想到外面饥民遍野,担心有人觊觎这床厚被,他把柴刀别在了腰间最显眼的位置。
麦粒背起那个裹着被子的、小小的身体,一步步走出破屋,朝后山走去。找了一块松软的坡地,他抽出柴刀,一下一下地刨着冻土。刨了很久很久,终于刨出一个浅浅的坑。他小心翼翼地把小黄豆放进去,一捧一捧地盖上土,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包。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坟前,最后望了一眼坟堆,然后默默转身,独自一人,朝着辽东的方向走去。阳光照在他单薄的背影上,投下孤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