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不宁之际,崔在亭回头便看见了那抹朝思梦想的身影。
院子里花木扶疏,沈彤云带着儿子站在繁荫嘉木之中。
数年未见,她比从前轻减了不少,看起来有些清瘦,但神情明显从容了许多。
对上崔在亭的目光,沈彤云并未躲闪,只是笑意浅淡了几分。
“二弟。”沈彤云先开了口。
听着这声二弟,温槊和梁妙桐都心下一沉,沈彤云分明是在划清界限。
他们与沈彤云不相识,见沈彤云到来,
崔在亭不意外她的反应,从前她便是这般回避他的心意。
他朝她拱手一拜,未唤她嫂子。
“承彰,过来给你二叔见礼。”
沈彤云身旁的少年与赵颐允年纪相仿,模样清秀,只是看向众人的目光有些胆怯。
崔在亭温和道:“承彰,你不认识我了?”
崔承彰小时候多得崔在亭照料,但那都是三岁以前的事了,在江南住了七八年,京城里的事情早就模糊了。
“二叔。”他依着母亲的吩咐,恭敬朝崔在亭行礼。
事情看起来并不顺利,崔在亭并未气馁。
他看向沈彤云,温声将温槊、梁妙桐和阿宁一一引荐给了沈彤云。
“今日冒昧登门,是有些话一直不曾对你言明,如今已成心病。”
沈彤云愕然看向他,没想到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说了出来。
梁妙桐倒是松了一口气。
万事开头难,刚才沈彤云疏离的态度,分明就是想让崔在亭知难而退,崔在亭既开了口,那就没有回头路,事情反倒有了转机。
她晃了晃阿宁的胳膊,柔声道:“阿宁想不想在园子里逛一会儿?”
“想啊,可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不能随便逛的。”
进府的时候,梁妙桐早就想了一番说辞教给阿宁,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阿宁最是伶俐,自然一句没忘,说完就走到了崔承彰的身边,笑眯眯地问:“哥哥,你能带我们逛一逛园子吗?”
不等崔承彰回来,阿宁就拉着崔承彰的袖子往前走。
梁妙桐见状,也拉过温槊:“你们先聊,我们俩跟着孩子们。”
他们四人一溜走,花园里只剩下崔在亭和沈彤云两人。
沈彤云对上崔在亭的目光,微微一叹。
“你何必来扬州?”
“我总要来了这里,才能得到你的答案。”
他声音低沉,神情尽是心疼呵护的姿态。
沈彤云当然知道他的心意。
正如玉萦所言,若非知道他的心意,又怎么会躲得这么远呢?
“我和承彰在这里过得很平静,我们习惯了这样平静的生活,实在不想有什么改变。”沈彤云如实道,“京城的一切,我早就淡忘了。”
“我只问你,动心了吗?”
沈彤云又是一惊,着实没想到冷静克制的崔在亭会这般直白地问她。
兴国公府被抄家之后,崔家落了难,往昔那些温和有礼的家人们突然变了模样,一个个面目可憎。
那段日子若不是有崔在亭在身边,她根本撑不下去。
他的心意,他的温柔,她当然明白。
可他是崔在舟的弟弟,是承彰的二叔,这样的感情必是为世俗所不容,她躲得远远的,保住自己和崔在亭的颜面,不让关心她的亲人为难。
“该说的话我都说的,别的我不会再多言。”
沈彤云深吸了一口气,丢下这句话就想转身离开。
然而崔在亭一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放手!”
崔在亭强硬地扣住了她,温柔的眸色染上一抹痛苦。
她句句都在回绝和躲闪,但凭她的眼神,他能确定了她的心意。
她是喜欢他的,但她不敢面对世俗的眼光。
既知她心意,崔在亭当然不会再松手。
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他能替她遮风挡雨,照顾她和承彰。
她想躲,他绝不答应。
这一次,无论她怎么赶,他也绝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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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的另一边是从府外引进来的一条潺潺的小溪。
宫中太液池碧波荡漾,阿宁见惯了太液池的风光,第一次看到这般秀丽的溪水。
蜿蜒的小溪在花园里缓缓流淌而过,清澈见底,站在溪边便能看到五彩光华的鹅卵石。
“这里看起来太好玩了。”
阿宁松开了崔承彰的衣裳,蹦蹦跳跳地走到了溪边,蹲下身拿手浇起水花。
指尖碰到清凉的溪水,实在太有趣了。
若非是初次来这里,阿宁都想脱了鞋袜下去踩水。
“小溪里还有鱼呢!”
崔承彰初次见到阿宁,觉得她活泼可爱,他不敢跟几个大人说话,在阿宁跟前却并不拘束。
见阿宁说话,他开口道:“这小溪是从外头引入的活水,里面有很多鱼。”
江南水道密布,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溪水经过。
“哥哥会钓鱼吗?”
崔承彰摇了摇头:“我平常在家都在温书,没时间在园子里玩。”
母亲平常对他的功课要求很严格,即使这条小溪就在府里,他也没有空闲过来钓鱼。
“没事,等咱们回了京城,我让大哥教你钓鱼,他最厉害了。”说到这里,阿宁有点想念京城里的赵颐允了。
要是他在这里,一定会带她到小溪里捞鱼的。
崔承彰这会儿没在意钓鱼的事,只听到了回京两个字。
“回京?”
“对啊,你不知道吗?”阿宁诧异地望着他,“舅舅是特意来江南接你们的。”
崔承彰摇了摇头,“你说的舅舅,是我的二叔吗?”
阿宁本来想说是,可转念一想,舅舅想娶的人是眼前这位小哥哥的娘亲,那他应该算是小哥哥的爹,但小哥哥又叫舅舅二叔……嗯,到底该喊什么呢。
“舅母。”阿宁求助似地望向梁妙桐。
梁妙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温槊就更别提了。
阿宁求助无奈,自个儿琢磨了一下,认认真真对崔承彰说:“舅舅喜欢你的娘亲,想娶她,等我们一起回京,你就不用叫他二叔,叫他爹爹就成了。”
“你别胡说了。”
“我不是胡说,”阿宁之前偷听过爹娘说的话,见自己把这小哥哥惹急,学着娘亲的样子说,“如果是孝顺的孩子,一定希望自己的娘过得幸福。”
“我当然孝顺了,可是我不能乱认爹。”
“不是乱认,我舅舅是真心喜欢你的娘亲,会娶她的,还会照顾她,让她永远幸福。”
阿宁一连串的话,把崔承彰都说懵了,
梁妙桐本想制止,可仔细一品,阿宁的话很有道理。
过不了崔承彰这一关,崔在亭也不可能带沈彤云回京。
阿宁的声音脆生生,很好听,可她说的每一句话落在崔承彰耳中都不啻于惊雷。
“二叔是来向我娘提亲的?”
“对啊,”想着舅舅的好,阿宁自豪地说,“我舅舅是太傅,是皇帝哥哥的老师,他很厉害的,去了京城,你娘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辛苦?
崔承彰当然知道娘一个人养育他很辛苦,可是二叔和娘……崔承彰还是难以接受。
“可我娘和我都不想离开这里。”
阿宁继续道:“哥哥每日都在认真念书,连钓鱼的时间都没有,一定是为了考科举。反正都要到京城,哥哥,现在跟我们一起回京吧。”
阿宁时常进出乾清宫,赵颐允和爹娘批阅奏折的时候,她都安静地呆在旁边。
耳濡目染之下,见识远胜寻常的八岁孩童,朝堂之事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我娘……”崔承彰本能地想反驳,可想着娘亲的耳提面命,要他用功读书考取功名,可见娘亲是想回京城的。
见两个孩子把话说到这份上,梁妙桐想了想,上前把阿宁牵到身边。
此事对崔承彰而言,太过突然,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接受。
尚不知沈彤云的心意,劝说崔承彰倒早了些。
“承彰是不是已经忘了京城是什么样子?”
来扬州的路上,崔在亭跟他们说了不少从前的事,梁妙桐斟酌片刻,也开了口。
“住在京城的事,我都忘了,”崔承彰低声道。
“你想去京城看看吗?”
崔承彰沉默片刻,又道:“我娘说,外祖父一家都住在京城里。”
对京城,他自然是好奇的。
“既如此,你就跟我们一块儿回京吧,你的外祖父很想念你。”
说了这么多话,崔承彰这会儿已经明白他们是在帮二叔说好话。
其实,他们都白说了。
崔承彰素来乖巧孝顺,娘决定的事,他根本不会反对。
所以这个漂亮的小妹妹白费功夫了。
娘亲为了激励崔承彰念书,跟他说过兴国公府的往事,崔承彰很想考取功名,出人头地,给娘挣一个诰命。
国子监的老师都是大儒名士,倘若能在那里念书,定然有帮助。
“倘若娘亲愿意回京城,我自然也愿意的。”
温槊轻轻碰了碰梁妙桐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了。
梁妙桐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带着两个孩子沿着小溪逛了一圈后,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回到崔在亭和沈彤云说话的地方。
只见崔在亭和沈彤云并肩站在树荫下,夏风吹过,一个锦衫磊落,一个裙摆摇曳,说话间眉眼都含着笑。
温槊和梁妙桐对视一眼,会心地弯起唇角。
这趟没白来,回京城的船上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