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再次来到古陂村熟悉的大树下。
夏季在树下乘凉的村民多,郑则一眼就瞧见当初第一次先给他递红薯干的刘阿嬷,老人家仍旧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走近,没开口呢,周舟跳下牛车脆生喊道:“奶奶!收红薯干,有红薯干就来卖了!”
清明后种红薯,夏天茎叶生长,秋天薯块膨大长成,冬天直至来年春天,趁多风少雨的季节制作和晾晒红薯干。
冬天制成,赶上新年干果售卖旺季可以趁热卖一番赚钱。去年他们是在夏秋季收红薯干,即收即卖,冬天去做炒瓜子生意了。
村民们听到是收红薯干都围上来问:“你们多少收啊?”
郑则敏锐听出不同,他和阿爹好一阵子没来古陂村收猪,不清楚村子现在个什么情况,就说:“和去年一样,红薯干五文钱三斤。”
果然就有人说:“前头有商贩来收,人家出五文钱两斤,你这价钱也该涨涨了。”
夫夫俩相看一眼。
上次收笋干也是迟一步,后来才去那几个难走的村子,周舟搬箩筐动作稍稍迟疑。
郑则不慌不忙把牛绳绑在树上,回身后笑道:“前头商贩收了几斤?你们村还有几斤?”
他继续说:“我不是第一次来你们村,不收笋干还收猪呢。咱实话实说,红薯干我图个量大优惠,你们图个方便,这两日能收千把斤,当场收当场结算。”
若是上一个商贩把村里红薯干都收了,村民必然不会让他涨价,显然没收完。
红薯干不像笋干,放不久,这东西冬天制成卖出去也涨不了很高价钱,夏秋季拿在手里储存不当容易坏,吃吃不成,卖卖不出。
他们俩也就是即收即卖,摆摆摊,倒腾赚点辛苦钱。
周舟心定了,把箩筐小板凳搬下来摘掉草帽,恢复精神:“叔伯婶子们,五文钱三斤,有就卖了啊,钱落到口袋才安心呢,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夫夫俩稳坐在牛车旁。
村民们在一旁嘀嘀咕咕,有的觉得五文钱三斤亏了一斤,有的人觉得早卖早安心,前头的商贩都多久没来了......
周舟指甲扣着钱匣子边缘,心里打鼓。郑则气定神闲,若红薯干收不成他就去收别的,大热的天,高价收货让周舟跟着摆摊晒太阳,不算什么好买卖。
村民们陆陆续续动起来,家里红薯干多的等不起,该卖就卖;家里红薯干少的或前头卖过五文钱两斤的,村民持有犹豫态度。
“五文钱三斤,当场给钱,难得来一趟,千万别错过了!”周舟不再管村民想法,能收多少收多少。
有人记起一事,扭头来问:“小哥儿,你们还收鸡蛋不?没洗过!”
鸡蛋利润不大......周舟眨眨眼改口说:“收!”
摊位上卖的东西多两样才好,别人不买红薯干也许就买鸡蛋,只要摊子上来人问就不愁没生意。
犹豫观望的村民眼见牛车越堆越满,突然改变主意回家搬红薯干,两人从早晨清凉忙到阳光西斜,牛车满载而归。
连着两日跑古陂村,红薯干收到一千来斤才停手。
晚上,夫夫俩洗漱后回房。
周舟身体疲惫,精神却很好,他滚到床里摊开四肢舒展,手臂触到被衣缎面,凉丝丝。
郑则坐在床上给周舟揉捏小腿肚,夏夜静谧,屋外偶尔传来虫鸣声。
豌豆和黑豆大晚上不回笼睡觉,似乎跑到鸡圈外招惹鸡群,一阵吵闹的鸡叫声响起,接着起伏激动的狗吠声传来。
两人起身循声往窗外看去。
郑则拉下周舟裤脚,安抚道:“没事,我去看看,就怕有黄鼠狼叼鸡。”
郑老爹已经举火把先一步来到鸡舍外,豌豆垂尾于附近徘徊,黑豆隐身黑夜看不清身形,一双眼睛在火光照映下幽幽发亮,它来回挤在郑老爹前面,差点把他绊倒,“哎呀你这小狗,夜里能把人吓一跳。”
郑则一走近,火把光亮范围扩大,豌豆却跑过来朝着他大声吼叫,郑则后退一步想呵斥它,却发现黑豆频频发出低吠,焦躁地来回挤在郑老爹身前。
两只狗行为异常。
郑则高举火把想往地上看清楚些,豌豆却抬头吼叫。
郑老爹弯腰往竹架鸡舍探看,絮絮叨叨:“你俩可别把鸡咬坏了,蓉娘要打人的......”
“阿爹!!!”郑则惊得汗毛竖起,猛将火把往鸡舍低矮檐下使劲儿捶打,火星散开,卷起稻草杆子。
郑老爹愣了一瞬,反应极快,瞬间矮身往一旁躲开。
一条蜷缩扭动的蛇掉在地上。鳞片泛光,足足有拇指粗。
“汪汪汪!”两只狗朝地上吼叫。
蛇被烫伤,扭着身子想往角落逃去,郑则当即将火把丢在蛇身上,正想找棍子,郑老爹提起浇菜的木桶直接往蛇身上砸!
郑大娘和周舟迟迟不见人回房,听到后院有动静,赶忙来看看。
“你们爷俩......哎呀,着火了!”郑大娘瞧见黑暗中火光燃动。
鸡舍顶的稻草从点点火星子卷起变成燃烧,眼看火势渐大。
郑老爹连忙打开鸡舍门往外赶鸡,走走走,“不走烧成烤鸡啊......”
跟身后的鲁康望了一眼夜里醒目的火焰,立即转身往前院跑,打水!
“别过来!有蛇。”郑则止住跑来帮忙的娘俩。
周舟定在原地,左右看看,抄起门廊靠墙放的扫帚丢给郑则扑火。
鲁康提水及时赶来,“大哥!大哥用水!”周舟这才想起要去提水。
明月高悬,郑家后院渐渐安静下来。
鸡舍稻草屋顶烧了一半,鸡被赶到角落用竹篾墙围起来,地上有一条被砸扁烂的蛇,郑家父子出了一身汗。
深夜惊心,郑则身上的汗是吓的,蛇藏在屋檐这么隐蔽的地方,打算咬人才吊出身子,幸好两只狗提醒......他看向阿爹说:“鸡舍也用几年了,明天拆掉建新的吧,这片地方晒一晒去去味,明日我把后院篱笆墙检查一遍。”
郑老爹拍拍儿子后背,“你说咋干咱就咋干。”
夫夫俩洗脸擦手躺回床上,周舟贴紧人问:“鸡舍的架子好好的,不能只补稻草吗。”屋顶稻草烧了一半,换竹片铺稻草比拆掉重新省事多了。
“就算不着火,鸡舍正常一两年也得拆掉重建,不然鸡会生病。”
周舟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鸡可不能生病,家里大鸡卖了,小鸡生病就没鸡了。
红薯干只能晚一天再卖。
周爹夫妇第二日才知道郑家昨夜后院进蛇。
周爹绕到鸡舍后面探看,篱笆竹墙编得密实,没坏没洞,不知蛇是从哪里进来的,郑老爹:“人进进出出,篱笆空地的门也经常开合,蛇鼠神出鬼没,还真防不住。”
“人没事就好,”周爹帮不上忙,转了两圈就说:“我去沈大夫家买点雄黄,家宅角落都撒点。”
周娘亲看他慢慢挪远,也没阻止,就当散步了,她把带来的篮子放在灶台上:“嫂子,埋在木桶的豆芽长成了,放辣椒炒点,脆嫩好吃。”
郑大娘说好,她昨晚得知大坤差点被蛇咬,心悸不安,半夜才睡着,今早醒来精神不大好。
“一起吃早饭吧,新房那头不用开火了,等会儿给老马送去一份。”
“成,我来洗豆芽。”
孟辛跑到墙角看被竹篾墙围起来的鸡,小声叹气。
小孩已经搬到新房子住,昨晚鸡舍着火时睡得正沉,有好几窝鸡是他喂大的呢,幸好没事。
周舟钻进鸡舍,帮把稻草窝里的鸡蛋全捡了,郑则这才开始拆鸡舍。
“郑则,这些木头还能用吗?”
郑则摇头:“不能了,拿来烧火煮猪食。”
一家人齐心协力,很快把旧鸡舍拆掉,空地扫净,郑大娘找出春天囤积晒干的艾草堆放在鸡舍空地上点燃,烧去味道。
她喊来小孩交代道:“辛哥儿,你在这看着,仔细不要烧到一旁去了。”
郑则从篱笆空地竹门开始一路检查,松动的竹杆敲稳,腐坏的竹片劈了新的补上,角落里的杂草铲掉清理,周舟跟在郑则后面把杂草扫掉。
两人慢慢移动到后院菜地附近,周舟面前丢来杂草,接二连三地,他正想顺手扫掉,仔细一看,随即大惊失色朝埋头拔草的汉子喊道:“郑则!你别拔了,停停停!”
郑则抓着杂草转头,疑惑不解。
周舟丢掉扫帚跑去一看,啊!果然!他难过大喊:“太阳花都被你拔掉了!!!”
郑则低头看手里纤细茎杆:“……”
周舟种的太阳花实在太密,如今也只长出纤细茎秆,挂上两三片叶子,与去年破木桶里的粗壮花杆和巨大花盘大相径庭。
郑则前头拔了好几棵小蓬草,都是茎杆纤细模样,他一下子没认出太阳花。
“你,你、”周舟心疼地捡起花杆,汉子扯草力气大,有的都折成两段了。
每天每天认真浇水,时不时就要来后院看两眼,好不容易长这么大!再过一个月就能长花盘了!周舟不知是气急还是如何,嘴里的话磕绊,眼角竟先沁出泪珠,湿润润地粘住睫毛。
眼泪一冒出来,心口的气顺了,周舟泫泪欲泣:“你怎么都拔了呀......”
种花种菜,一天就长一点,好多天才长这么大,结果拔掉只需一扬手……周舟真的十分喜爱后院所种植物,简直越想越难过。
看着离土花苗,眼泪忽地簌簌滚落。
……完了。
知道自己犯错已很忐忑,郑则刚想道歉说两句好话,毫无预兆看见夫郎落泪,他脑子瞬间僵住......完了,事情变得严重。
郑则头皮紧绷,如临大敌,吓得起身都踉跄两步,“对不起,对不起小宝,我错了,别哭,我种回去好吗,我现在就种。”
他赶紧把地上的花苗捡起来。可周舟不说话,只抬手臂擦了下眼泪,郑则就突然不知是该先种花、还是先哄人。
脑子被周舟的眼泪搅混乱了。
郑老爹把他老弟买来的雄黄石块磨成粉末,雄黄粉攒了大半钵,是干撒呢还是泡成雄黄酒再喷,他决定问问儿子。
“郑则啊,撒雄黄粉还是泡雄......哎呦,这不是太阳花苗吗,咋丢地上了呢!”
郑老爹没注意两孩子在闹矛盾,他走近草堆仔细辨认,大嗓门纳闷道:“是太阳花啊,粥粥天天浇水么,咋不种了这是......”
一直没反应的周舟吸吸鼻子,突然凶凶抬头瞪了郑则一眼。阿爹都认得!
他偏过身子侧对人,径自捡花苗,一声不吭。
郑则艰难咽口水,眼神无奈看向他爹。求你。求求你。少说两句吧!
周爹慢慢挪上来,语气商量道:“老哥啊,沈大夫说种凤仙花可以防蛇防蜈蚣,要不咱也种点?我让老马......”
他话没说完,就被后知后觉品出微妙气氛的郑老爹拉走,“那什么,买酒!走,咱去买酒,我觉得泡雄黄酒好......”
两位阿爹慢慢走远,郑则担心两位阿娘来后院再嚷两嗓子,到时就真哄不好了!
他干脆抱起蹲成一团的人,回屋再说。
“不给你抱!”周舟放低声音说道,他一点也不配合,使劲儿推开汉子肩膀。
郑则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小则错了,求求你原谅小则,我补种,成吗?”
“现在、现在种都迟了!”
周舟双手抱胸藏得紧紧地,眉毛竖着,眼睛瞪着,一点儿也不乐意去搂郑则脖子。
“那咱们种别的,种爹爹说的凤仙花好不好,粉粉紫紫很漂亮,好吗,石竹蜀葵,蜀葵也能种......”
郑则后背顶开房门,再用脚关紧。进了完完全全属于两人的地方,他终于放松了,抱着人在圆桌前坐下。
怀里人眼睫毛还湿着,态度似有所松动,怜爱地亲亲他眼睛脸颊,最后试探亲上嘴角时,周舟头一扭躲开,不给亲。
郑则失笑,气着呢,看来不太满意。
尽管人躲着,他仍坚持亲了周舟,脸上被捏出红印也不介意。
嘴唇上移,亲昵疼爱地贴住光洁额头,郑则真诚道歉:“对不起,你辛苦种的花被我拔掉了,怪我没认得,小则跟你道歉,原谅小则好吗。”
“......你笨!”草和花都分不清。
“嗯,我笨,往后一定认得,别哭,我吓坏了,小宝......”想起周舟难过滴答的眼泪,郑则觉得自己实在不该。
“我去镇上买种子,蜀葵秋天种,越冬明年长成,夏天就能开花。凤仙花和石竹明年春天种,好吗。”
周舟扣着桌沿,闷闷嗯了一声。
郑则不放心,低头去看他的眼睛,生怕他悄悄流眼泪。又被瞪了一眼。
“......”成吧,不哭就成。
郑则厚脸皮当做无事发生,死皮赖脸搂紧人,用力亲一口柔软脸蛋。舒坦了。
“原谅小则吗。”
“哼哼。”
是哼哼不是哼。正当郑则以为可以安心亲吻时,周舟手一伸精准捏住他嘴巴,板着小脸下命令:“快点,你快把花苗种回去,”
这话让人隐隐不安,果然,可怕的下一句就来了:“种不活,不给你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