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团黏黏糊糊的泥,包裹着江涣的四肢百骸,捂得人头脑昏沉。
他带着这份昏沉试图去分辨黑暗之中的东西,只看到一层叠一层的更为灰黑的影子,自上而下向他压过来。
寒冷和疼痛一齐在他身体里的每一道骨头缝中叫嚣,疼得他身体轻抽,熟悉感也在这一次小心翼翼地抽动中涌来,他认出了将自己包围在正中的黑影,那些是祖先的牌位,是父母师长口中时刻注视着他一言一行的灵。
他立刻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忽略身体的不适,板正跪好——在罚跪时偷懒,是大不敬。
门外路过的风听起来呜呜咽咽,持续地从门缝里钻进来。这一小股寒流突然壮大百倍,随着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吹得他打了一个寒战。
“阿兄!”
他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兄长,嘴角高高地提了起来。阿兄瘦而高的身影挡住了一半的寒气,眉心紧蹙,板着一张脸,看上去越来越有父亲的风范。
“郡王殿下。”
兄长一开口,他的身子又禁不住打颤,心里被寒风吹出一个洞,空落落的。
他对于翻天覆地的生活一知半解,只知道伯父变成了父亲,而父亲成了叔父,兄长看见看他的眼神变得很陌生,脸上也不见了笑容。
“阿兄……”
他大约是做了什么错事,却又不太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就像今日他本不过是想见一见自己的母亲。可父亲,哦不,如今他已该称其为“王叔”,看到他擅自跑回来后如临大敌,立刻带着他进宫赔罪。
皇祖父笑着说他年纪还小,回去待一晚也无妨。他谢恩后满心欢喜跟着回来,却不曾见到母亲就被关进祠堂反省。
“殿下自幼通晓礼法,应当清楚如今不可再称呼我为‘阿兄’。”
谢云朗始终站在门边,连关门的动作都懒得做,看起来只想扔下几句话就迫不及待地离开。
“也请殿下不要再随意回来,你的家不在这里。”
见到兄长的喜悦被这些句子一寸寸浇灭,江涣跪直摇摇欲坠的身子,被寒风撩得抖个不停。
“夫人,主子现在这样……真的要继续赶路吗?”
霜藜看着完全失去意识的江涣右臂自夜九背上软绵绵垂落,系在其上的布带正随着他的颤栗不住地摇晃。
苏羡垂着头将面前的最后一簇火苗踩灭:“走吧,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
夜九收到指令后,一言不发地率先迈开大步,前脚即将落地时又将步幅收小了些,尽量让自己的每一步轻而稳——即便他知道此刻背上的主子大概对此不会有什么知觉。
毕竟方才不论她们如何将他搬抬到他的背上,又用绳子将他捆缚固定,主子都没有任何反应。
一踏出山洞,挂在半山腰的阳光直晃晃地射向几人的眼睛,河流闹哄哄地路过,有如万马奔腾。
江涣穿着为他特制的一套软甲,趴坐在马背上。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随着颠簸的马背左摇右晃,软甲偶尔与坐在身后的祖父的盔甲相撞,发出几声闷响。
这闷响湮没在身后跟着的泱泱大军的马蹄声中,像是尘埃落回了地面上。
“云华,第一次随军出征,怕吗?”
他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怔了怔,想起了一个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故意被自己遗忘的事实——他从来不是江涣,谢云华才是属于他的姓名。
谢云华努力挺直腰背,大声回答:“不怕!”
只是声音一出口就被颠散了架,听上去没多少气势。
一连串哈哈的笑声从他头顶上砸下来,祖父声如洪钟:“不怕就好,你要认真学着,看朕与你父亲如何攻下西濮,以后就由你随你父亲打到北边去。”
学习不是什么难事,谢云华想,他很擅长学习。大概就是因为这种擅长,他才会被祖父看重,被安排过继到太子名下,他能做的,只有尽量表现得更擅长一点,这样看起来才更讨喜。
这不难,只是偶尔会觉得稍有些累而已,比如被带来军营,他就要按照士兵们的作息参加操练。
从前五更爬起来看书学经史礼仪,如今要四更就爬起来多学一项兵器战术,仅此而已。
虽然他因为个头还没有别人腿长跑起来有些滑稽,拉弓提剑也觉得着实费力,被派来教他的郑将军每次看他这样总是忍不住暗自嘟囔几句,但郑将军也会在他操练结束腿都打晃的时候往他手心里偷偷塞一个小糖块。
这大概就是被肯定后的奖赏吧,甜甜的,吃起来让人很开心。
谢云华仰头望着郑将军,他头盔上的缨穗在晨光下如燃烧般跳动翻涌,牵扯出属于多年以后的谢云华的另一段记忆——
威风凛凛的郑将军身躯逐渐缩小,缩成了拿在他手上的一只糖人,透过琥珀色的糖人,他看到了一双满含期待盯着他的晶亮的眼睛。
他想起了眼睛的主人,一个只要想起,就会让他的心里被蜜意填满的人。
那双眼睛眨了眨,突然涌上一层水蒙蒙的雾气,吞没掉了她眼里的亮晶晶。
谢云华的心揪成一团,那双手还停在他的心脏上又掐又拧,他实在是见不得她的眼泪,聚在睫毛上还没来得及掉落的也不行。
他想上前去擦,可自己还困在七岁时那个丁点的身体里,脚都踮酸了,还是碰不到她。
不仅如此,她还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被一个温柔的笑代替。
“看来已经把你护送到了约定的地方,我终于能离开了。”
他才看清她穿着一身精干利落的夜行衣,冲他扬扬手,连行李都没有。
“你放心,我很快就如你所愿,把你忘个干净。”
“不……不要……”
夜深如墨,宣阳城里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内,苏羡疲惫地趴在床边。
他们已经与云隐会合,只是江涣的状况看起来越发糟糕,发抖,抽搐,额边的头发被冷汗浸得水淋淋。
苏羡有一搭没一搭捶着自己胀痛的太阳穴,注视着江涣死气沉沉的脸,情绪奇怪地陷入同一种死气沉沉的平静。
她觉得自己应该为拿出那瓶毒药而悔恨,毕竟如果他没吃下那药时还能有短暂的清醒。可实际上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后悔悲伤难过害怕……这些一项都没有。
苏羡看到江涣的手在被子下又抽动一次,把掖好的被角拽开了一点。她呆呆地看了两秒,动作迟缓地伸出手要把那一处被角塞回去。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嗫嚅。
“不要……”
她的动作停在原地,身体又笨拙地向前倾去。
“不要忘了我,夫人……求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