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暗下去，思雨的脸庞在反光中显得安静而疲惫，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那是属于“拾光”之外的、由数字信号编织成的另一份牵挂。她刚刚浏览的，与其说是一个聊天群，不如说是一个微缩的、漂浮在云端的江湖。这里也有聚散，也有默契，也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突如其来的锋芒。
她站起身，正准备去洗漱，让温热的水流冲走一身的疲乏和这些纷乱的思绪，手机屏幕却忽然又亮了起来，是那个熟悉的qq群图标，伴随着几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
这么晚了，还有谁在活跃？思雨下意识地重新拿起手机。
发言的是大橙子，她的头像是一颗饱满多汁的橙子，语气总是带着点慢悠悠的调侃，但此刻似乎多了一丝确认性的平静：「说起来，派哥好像退群了。我刚想@她问个事儿，发现找不到人了。」
短短一行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思雨本已渐趋平静的心湖。
派哥……退了？
思雨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那个自称被捅了三刀后，曾一度非常依赖她、频繁找她私聊的身影，那个在她一次委婉拒绝深夜长谈后便悄然沉默、再无私下交集的名字，如今彻底选择了离开这个共同的网络栖居地。她也不记得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派哥，大概是派哥是青县人，而思雨去河北的第一站就是青县，在那里思雨度过了无数个快乐的日日夜夜。可能是带着这份不一样的故人的感觉，可如今派哥退了，身边也显有青县的印记，也许是多了好多无奈吧。
一种复杂的感慨悄然弥漫开来。那感觉并非尖锐的疼痛，更像是一杯放凉了的茶，入口微涩，余味带着淡淡的怅惘。她记得派哥受伤之后由最初时的热络，甚至有点莽撞的信任，也记得自己那次拒绝后，心里那一点点细微的、担心伤害到对方的不安。如今看来，那或许真的是一个转折点。网络关系如此脆弱，一次未得到回应的倾诉，可能就足以让一个人决绝地切断所有联系。如今她退群了，也许是找到了更适合她的去处了，也许是找到了对象，安心过日子了，更或许只是乏了，想离开一段时间吧，一切都有可能，那就祝福她吧，也许将来她还会回来，也许从此再无交集，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也许。可在这如今这社会，谁不是呢。
思雨没有在群里回复大橙子的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群里短暂地安静了几秒，似乎大家都在消化这个消息，或者像她一样，选择了沉默的注视。
然而，还没等关于派哥的感慨沉淀下去，另一条消息又跳了出来，大家在讨论非也小猫咪的事情，非也告诉大家：“上次不是捡了只小黑猫嘛，那会儿又瘦毛又少，今天看到它的视频，毛长得可好了，又滑又有光泽，又长肉了，喂得就是麦富迪，还便宜。”不说还好，一说完，大家纷纷好奇起来，想看看，大家都说要看看那只猫的视频，也许是不方便，非也在群里简单的发了张图片。也许是图片的局限性只能看出个平面。也许是怕大家误会，非也特意解释道，“他拍的视频，我不想发。”也许这个他，是孩子爸爸吧。
透明继续说道，“那你就私发给锤儿妹呗。”
非也回复道，“没她好友。”
说到这里，其实大家都不信，她俩这好兄弟的，曾经一起相约拉屎的，怎么会删好友，可是确实锤儿妹看了，确实删了。
别人大概是都有点震惊，不知道说啥，只有透明说了一句，“她是疯了吗？”也许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发了一张小甜点的图片，上面印着“好一朵茉莉花”的字样，看到这里，思雨也趁机搭话，调侃道，“随时提醒你来找我玩儿。”说完便笑了起来。
群里后来还聊了辣条的事情，总之就是想错开那个话题，不至于越来越沉重。花花也聊起了椰子水。
而思雨也艾特了花花，表示椰子水配咖啡还不错，还祝福她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加一些肉桂粉和盐，不仅可以综合口感，还能加强代谢。还顺便聊起了上海韩国街的美食。
思雨的心微微一提。她立刻想起了刚才看到的，关于新人“星星”引发的那场微妙的同城恐慌，以及锤儿妹那欲盖弥彰的紧张和后续的沉默。难道和这件事有关？还是另有隐情？
她下意识地去回想非也这个人。广东人，说粤语长大的，目前在某学校安保处负责整个学校的安保，大家一直调侃她是救火队的，似乎哪里有事，都得叫她去。她也总是调侃自己的1900工资。
非也的头像是个酷酷的动漫角色，发言总是带着一种锋利的直率，有时是精准的吐槽，有时却也可能变成伤人的刀刃。思雨记得很清楚，就在不久前，一次或许是关于星座的闲聊里，非也曾毫不客气地在群里公开说：“一想起你是天秤我就想拉黑你。”
当时思雨正默默看着屏幕， herself正是天秤座，而且还是上升星座是狮子的天秤，月亮星座还是天蝎。那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虽然她知道非也的性格如此，说话常常不过脑子很率直，或者就是一种她自认为的“真实”，并非特意针对谁，但那种被莫名地图炮扫射到的感觉，还是让她心里生出些许不快和尴尬，只是她习惯性地没有表现出来，选择了忽略和沉默。
如今看来，非也的这种“率性”，似乎并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她真的会因为某种莫名的不顺眼，就干脆地做出删除好友这样决绝的事情。
而锤儿妹……那个因为一个可能同城的新人就被吓得“连夜搬家”的、敏感又小心翼翼的“深柜”姑娘，在发现自己被曾经认识了好多年且时常深夜聊过天的群友删除后，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失落？困惑？自我怀疑？那感觉恐怕不会好受。难怪她之后几乎再也没在群里说过话，头像长久地灰暗着。
思雨几乎能想象到那种伤害。对于锤儿妹那样渴望安全距离的人来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毫无解释的断绝，无异于一种无声的否定，足以让她更深地缩回自己的保护壳里。
群里关于非也删人原因的猜测零零星星，但谁也说不出了所以然。非也本人似乎没有任何异常，继续和大家聊着天，调侃着，或许她根本不在意，或许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网络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操作，就可以轻易地抹去一段联系，留给被留下的人一头的雾水和淡淡的失落。
话题开始继续转向别处，花花这两天倒是挺活跃的，不过说的话总是云山雾罩的，猜不透。
是啊，感觉花花跟谁都聊，但又跟谁都隔着点什么。
思雨看着花花的头像——一个侧身的女性，可能是她自己，或许也是一个网图。花花确实是群里的一个谜。她似乎很享受群体氛围，时而参与度很高，但仔细回想，几乎从不透露任何真实的个人信息和深层情绪。那种活跃，更像是一种精心维持的、保护性的距离。思雨能理解，或许花花害怕和某个人或某个小圈子走得太近，反而会失去在这种松散群体里才拥有的自由和安全感，害怕期望带来失望，亲近导致束缚。保持一种“泛泛之交”的模糊状态，反而最能保全最初加入这里的那份轻松的本心。
透明最近感觉也变了好多，话变少了，而且说话的感觉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具体哪不一样，思雨也说不上来。
思雨心里微微一动。透明，那个曾经或许更开朗、更直接一些的成员？她试图回想透明最近的发言，似乎确实更沉寂，更……谨慎？或者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思雨没有敢多问。在网络上，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屏幕之外真实地奔流着，遭遇着不同的波涛与暗礁。一次工作的挫折、一段感情的变化、一场家庭的风波，甚至只是周期性的情绪低谷，都足以让一个人悄然改变。贸然的关心，有时不是安慰，反而是一种打扰。她只能将这份隐约的察觉放在心里，希望透明一切安好。
锤儿妹一直没出来，思雨突然有了种牵挂，“唉，锤儿妹估计是难过了，好久没见她吭声了。”
大橙子也就偶尔冒个泡看看大家，大部分时间也是在潜水。
这番夜间的群内“简报”，像一幅匆匆勾勒的浮世绘，勾勒出这个小小数字港湾里近期的聚散与暗涌。派哥的彻底离开，非也莫名删人带来的伤害，花花最近愈发的谨慎活跃，透明的悄然改变，锤儿妹的受伤沉默，大橙子自身的偶尔浮现……这一切，都让思雨感到一种微妙的、物是人非的怅然。
这个群，和她经营的“拾光”咖啡馆何其相似。都是人们暂时停泊的港湾。只是“拾光”用咖啡和桂花的香气迎接现实中的客人，而这里用文字和表情包承载屏幕后的灵魂。但无论是哪种形式，人来人人往，缘起缘灭，故事悄然发生又默默落幕，都是常态。
她最终还是没有在群里发言。只是将这些名字和故事在心里过了一遍，像整理架上的咖啡杯，轻轻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妥善安放。
放下手机，她真正地走向浴室。温热的水流的确冲散了不少疲惫，却似乎没能完全洗去心头那层复杂的情绪。躺在床上，闭眼是“拾光”里暖黄的灯光和咖啡的香气，睁眼仿佛又能看到手机屏幕上那些或亮或灰的头像。
这一夜，思雨睡得并不十分踏实。梦里依稀有许多模糊的面孔来来去去。
第二天清晨，“拾光”依旧在淡淡的桂花香中开门迎客。思雨忙碌着，研磨咖啡豆的香气、蒸汽奶泡的嘶嘶声、与熟客们温和的寒暄，这些实在的、触手可及的事物逐渐占据了她的感官，冲淡了昨夜那些来自虚拟世界的波澜。
小雅活力十足地准时到来，叽叽喳喳地说着上学路上的见闻。老周稍后也来了，放下保温桶，今天里面是清甜的雪梨糖水，说是秋天干燥，润润肺。思雨笑着道谢，没有提起昨晚阿琳找她商量开分店的事，也没有提起那个遥远的qq群里的种种。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它固有的、令人安心的节奏。
午后，短暂的闲暇时，思雨还是拿出手机，飞快地浏览了一下群消息。记录依旧零零散散，没有人再提起派哥的退群，也没有人追问非也删人的原因，仿佛那些涟漪都已彻底平息。花花在插科打诨，大橙子发了一张午餐的照片，透明依然打趣着聊天，锤儿妹的头像依旧灰色。
非也倒是出现了，正在和别人争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言辞依旧犀利直接，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随手的一个删除操作，曾给他人带来过怎样的波澜，更或许她只是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影响吧。
思雨默默看着，心里那份关于天秤座的不快，似乎也因这种距离感而淡去了些许。她忽然明白，在这个虚拟的集合体里，每个人最终能负责的，其实只有自己的情绪和选择。
她关掉手机屏幕，决定不再过多沉浸于那些远方的、她无法左右的故事。她的“锚”在这里，在这间飘着咖啡香和桂花香的小小咖啡馆里。
傍晚时分，阿琳又来了。这次她没有火急火燎，而是点了一杯美式，坐在吧台边，看着思雨忙碌。
等到高峰稍过，阿琳才开口，语气平静了许多：“思雨，关于新店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思雨擦着手，走到她面前，眼神清澈而坚定：“阿琳，我想好了。我觉得老周的担心有道理。现在大环境确实不明朗，我们‘拾光’的根基还不算特别扎实，盲目的扩张可能会分散我们的精力，甚至拖垮现有的这家店。我不同意现在开新店。”
她顿了顿，看到阿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继续温和而清晰地说下去：“我们可以先把更多心思放在提升‘拾光’本身的服务和品质上，让它变得更扎实。等时机真正成熟，我们再考虑下一步，好吗？”
阿琳沉默地喝了一口咖啡，良久，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释然：“其实我来之前也又想了想，可能确实是我太着急了。你说得对，稳扎稳打更重要。那就听你的，我们先做好‘拾光’。”
一场潜在的争论，就这样消弭于无形。思雨感到一种踏实的心安。看，现实中的决定，虽然也需要权衡和思考，但往往更加清晰，结果也更为直接。
就在这时，思雨的私人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条好友验证消息。
验证信息只有简单几个字：「思雨姐你好，我是浮石。」
思雨微微一愣。浮石？一打开竟然发现是由群里添加的好友，进群好久了，愣是很少发言，导致思雨对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她怎么会来找自己？
她通过验证，还没来得及发问，对方的消息就过来了，语气似乎有些小心翼翼：“思雨姐，冒昧打扰了。我是在群列表里看到你的，备注写着‘咖啡馆老板’，我很喜欢咖啡，也很向往那种安静的小店……所以就想来加你，没有别的意思。”
思雨莞尔，回复道：“没关系，欢迎哦。我的店叫‘拾光’，有机会来玩。”她陪了一个温和的笑脸。
“嗯嗯！谢谢思雨姐！”浮石回复道，似乎松了口气。“其实……我还想问问，群里那位叫‘锤儿妹’的姐姐，她也是山西的吗？我一直关注群消息，虽然不聊天，但每天都看。我看昨天聊完之后，她好像就没说话了……她是不高兴了？”
思雨看着屏幕，心中了然。原来这个新人并非毫无察觉，她敏感地注意到了锤儿妹的反应，甚至因此有些不安。这份小心翼翼，倒是和锤儿妹有几分相似。
思雨斟酌着语句，回复道：“她可能最近比较忙，别多想哦：)
她选择保护锤儿妹的隐私和安全感，同时也安抚了新人的不安。
“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浮石发来一个开心的表情，“谢谢思雨姐！你真好！”
简单的对话结束。思雨放下手机，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网络上的关系固然脆弱微妙，但有时也会产生这样意外的、细小的连接。一个新人，因为一份不安和向往，主动伸出了手；而她，则在不经意间，成为了一个短暂的、安抚人心的桥梁。
她抬头望向窗外，暮色再次降临，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拾光”的暖光，依旧稳定地亮着，像一座小小的灯塔。
店内的音乐舒缓，窗外车水马龙。
吧台上，她的手机屏幕又暗了下去。她知道，那个qq群里的故事仍在继续——派哥或许找到了新的港湾，非也依旧率性而为，花花维持着安全的距离，透明经历着自己的变化，锤儿妹在沉默中疗愈或观察，大橙子偶尔浮出水面，而现在，又多了一个小心翼翼的新人浮石……
这些悲欢离合，这些细碎对话，仍在无数个屏幕后，无声地、永不停息地流淌着。
而她的故事，主要在这里，在这间飘着咖啡香和桂花香、名为“拾光”的现实港湾里。她会继续守护这里，迎接每一个推门进来的、真实的人和故事。
思雨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咖啡、桂花以及某种属于秋天的、清爽而安宁的气息。她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仔细擦拭吧台，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宝物，也仿佛在擦拭自己的生活本身。
明天，桂花依旧会香，新的故事，依旧会推开门，走进来。无论是现实中，还是网络里。而她，已然准备好，安然接纳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