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紧紧攥着江义敏的衣领,用力到指节泛白。隔着江义敏的衣领,指甲还是嵌进了手心里。
从床榻上到地上,寝殿厚重的门槛与胸前的肋骨不断磕碰,江义敏还未来得及换口气,又被拖下台阶。
或许是快要下雨的缘故,院子里的泥土中带着些许潮湿气味。
未着鞋袜的双脚在泥土上留下两行拖拽的痕迹,因为恐惧与惊慌,不知何时滴落了几滴尿液,连江义敏自己都无暇分辨。
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颈口被前襟紧紧勒住,江义敏憋红了脸,口中喃喃贵妃娘娘饶命,伸手想够沈清和那只抓住自己衣领的手。
可是任凭自己用尽力气,却也发不出什么声音,碰不到沈清和的手。
即将失去知觉之际,沈清和忽而一停,松了手。
江义敏这才感受到空气流进身体,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吸食着。才刚睁开眼睛,忽然间又感受到一股力量强压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没有半点准备,冰凉的水霎时涌进口鼻中。江义敏不停咳嗽,越是挣扎,就越是难受。
沈清和死死地按着江义敏的脑袋,将他压在了井边的盆子里,盆中的清亮的月影被猛然击碎,零落成千万个光点,闪烁摇晃。
任凭江义敏如何挣扎,沈清和咬紧牙,从牙缝里一声一声恨恨数着:“...七、八、九、十。”
数到十后,沈清和将江义敏的头从水盆中拔出来,几条水柱从江义敏的口鼻处喷出,江义敏趴在地上,停不下来地咳着,带动整个身体不停的颤抖,胸口剧烈地起伏。
“感受到了吗,江公公?”沈清和在江义敏的身边蹲下身,替江义敏拢了拢被水打湿粘在脸上的碎发,“去年今日,竹叶被你死死按在水里时,也是如此,你可感受得到她曾经的绝望与恐惧?”
江义敏布满红血丝的眼中满是惊惧,用尽全身力气却再挪动不了半分。
“别怕,江公公,本宫不会让你这么快就死了。”沈清和笑着,月色给她陇上一层银边,和煦的笑容下是刺骨的寒冷。
说完,沈清和眸色骤变,一把拉过江义敏的头,将他又按进了水盆中。
水中才刚平静的月影,又一次被打散。
脸庞接近水面的片刻,江义敏恍惚间看见了自己沧桑狼狈的脸,又似乎看见了当初竹叶被自己按入水中时的倒影。
混乱中,江义敏不知道自己喝了几口水,只能感受到口鼻耳中被水充满,水注入器官,五脏六腑中冰冷刺痛,整个人快要被炸开了。
咳嗽是止不住的,越是咳,便越会呛水,胸口就越痛。
“...八、九、十。”
水下的时间是漫长的,江义敏感觉自己在水下足足有一个时辰。
沈清和数完十下,依旧将江义敏的头从水中拔了出来,江义敏胸腔的剧痛,压出一口血水,他如一条濒死的鱼,趴在地上,连气息都变得愈发微弱了。
沈清和低声道:“若说只有本宫一人,还真是成不了这事。江公公可知,让江公公沦落至此境地的,还有谁?”
江义敏闭着眼睛伏在地上,忍受着身上的剧痛,微微喘息着,每一口空气,都似偷来的续命灵药。
给自己看伤口的只有卢广安,而他又差点成了竹叶的夫君,自然与今日的沈清和一般,恨自己入骨。定是他在药中做了手脚,自己才会久病不愈,落得如此下场。
可是江义敏早就没了说话的力气,也不愿再接沈清和的话。
沈清和知道江义敏是个聪明人,事到如今定然想得到这事儿有卢广安的份,却冷笑一声,柔声道:“是江公公打小便养在身边的好徒弟,小源子。”
声音轻柔,却似弯刀。
湿漉漉地睫毛颤抖起来,江义敏的眼睑处落下两行眼泪,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道:“怎么会...”
见江义敏有了反应,沈清和笑了,“你见小源子不是接班的料,便寻来了个小碟子培养。斗米恩,升米仇啊,江公公。你叫小源子如何不气愤呢?”
沈清和长叹一口气,装作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哦,江公公还不知道吧,小源子其实是心悦竹叶的,只是碍于自己是太监的身份,不愿意误了竹叶,才以同乡之谊为由,照顾竹叶。”
沈清和稍稍歪了歪脑袋,看着江义敏憔悴的脸,“这两件事并在一起,够小源子恨你了吧?”
江义敏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下来。
他知道,便是今日了。沈清和特意挑在今日来,就是要让自己给竹叶赔命。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小源子,自己没有什么后人,只有小源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已经将自己的身家财产全数留给了小源子。即便他做不成皇帝跟前的总管太监,那些金银,也足够小源子过好一生了。
江义敏嗤笑一声,没想到的是,日日为自己上药、熬药,自己视作儿子一样的人,竟早就恨上了自己,盼着自己去死。
沈清和朝万念俱灰的江义敏挑了挑眉,心中恨意更甚,一把拉起江义敏,又按进了水盆中。
这一次江义敏的整个头都被浸没在了水中,江义敏感受到自己的无力,身体挣扎也渐渐微弱起来,连水下的世界都变得安静了。
忍着耳膜的剧痛,依稀听得见沈清和计时的声音,“...四、五、六...”
死亡开始再没那么遥远和可怕,江义敏似乎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在意识即将消散的边缘,江义敏似乎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自己曾是庄敬贵妃身边的人,跟在庄敬贵妃身边比红樱还要早些。从一个小太监一点点熬着。
后来庄敬贵妃意外早产,那日夜里只有一个小太医当值,稳婆也说庄敬贵妃生产困难,束手无策之际,是江义敏在初一的夜里硬闯了碧凰宫,求先帝与乾熹太后开恩,派人出宫请有经验的老太医们入宫为庄敬贵妃诊治。
因为僭越,江义敏挨了二十板子,险些丧命。但是还好庄敬贵妃为皇上生下了长子,母凭子贵,得以晋封。
待江义敏养好伤,庄敬贵妃记着江义敏的忠心,便让江义敏跟在顾桓祁的身边伺候了。
这些年看着顾桓祁如何成长,一步一步谋得皇位,开疆拓土,坐拥天下。自己也算是没辜负庄敬贵妃的嘱托。
从前的人一个一个都没了,庄敬贵妃薨了,前些日子红樱也没了,如今,这就轮到自己了。
江义敏浅浅笑了,在水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数到十下,看着江义敏的四肢渐渐卸了力,沈清和这才又将江义敏从水盆中拉了出来。
他不能被淹死,若是被淹死,明日任顾桓祁与乔太医看一眼便知江义敏是为人谋害的了。
只能让他被呛住,然后慢慢慢慢等死。
江义敏趴在地上,知道沈清和为什么不干脆溺死自己,挣开眼睛,忍着胸腔的剧痛,口角不断渗出血来,朝沈清和冷笑一声:“宸贵妃...娘娘,实...在是...心思缜密啊。”
“承蒙江公公夸奖了,”沈清和将手上的水随手擦在自己的黑色斗篷上,抬头就着月亮的位置,分辨了一下方向,又用尽力气全身将地上的江义敏拉起,“今日是竹叶的忌日,她的坟墓在南边,江公公便朝着南边的天,给竹叶磕头认错吧!”
江义敏任由沈清和拉扯,以极其扭曲的姿势跪在地上,脑袋被按一下, 额头便贴地一下,发出了咚咚咚的声响,一下、两下、三下...
之后,便再也没了意识。
沈清和站在江义敏的尸体旁边,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
方才看见江义敏在水中不停挣扎,不断求救,沈清和便会不自觉想起,当初,竹叶也是这般,被人按在水下,不得喘息,却无人搭救。
“仇还没报完呢!竹叶,这笔帐,本宫会替你一笔一笔地清算干净。”沈清和自言自语道,鼻尖一酸,竟落下一滴泪来,将兜帽重新戴上,转身离开了素径斋。
水盆里的水平面又恢复了起初的平静,映着月色,一副岁月安好的模样。
沈清和走在宫道上,脚步轻轻,未有半点声响。
子时的梆子声刚响,天上便落下绵绵细雨来。
一下一下,又打碎了水盆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