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答应用过晚饭,知道今夜皇上也不会翻牌子,一个人沿着宫道,漫无目的的散步。
说是打发时间,脚下仍是不受控制地往重湘宫去了。
“路公公可曾用过用晚饭了?”
小路子闻声抬起头,重湘宫的宫灯下,杨答应身上披着澄黄的光,手里拿着一块烧饼,正朝自己微笑着。
“我曾受过路公公半块烧饼的恩情,今日来还恩了。”
小路子伸手接过那一块还热乎着的烧饼,“奴才多谢杨答应。”
杨答应敛正衣裙,在重湘宫的门槛一角上坐下身,“若不是俪妃娘娘和路公公,只怕我如今还在辛者库做罪奴呢,如今能有吃有喝,有榻可眠,我已经很知足了。”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小盒香膏来,“这个,还给路公公。”
小路子一边啃了一口酥软的烧饼,一边接过那盒香膏,四下打量着,准备待会将那香膏里的膏脂埋到桃花树下,再把盒子也分开掩埋了,才算稳妥。
这香膏是俪妃离宫之前特意调制的,用铃兰花汁子与长茉香混合,又加了少量催情之物。
那日夜里,小路子看准机会按照俪妃嘱咐,将那桃花酿给了顾桓祁。
洛知微笃定,顾桓祁闻见桃花香,定会生出赏花的兴致。于是在给重湘宫宫人分发银子时,让小路子给在辛者库为奴的阳雪送去一些,好为自己换个御花园的活计。
“俪妃娘娘给了我银子,还问了我的意愿,问我可愿意成为皇上的嫔妃。”杨答应说着,声音渐渐哽咽起来,“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不知不觉,一滴晶莹的泪珠从杨答应的脸上滑落。
反正都是伺候主子,主子唤自己「阳雪」、「阿若」又或者「杨答应」,又有什么区别呢,总比在辛者库任人欺辱来得好。
小路子看见那滴眼泪,唇角一颤。在后宫当差,重湘宫虽不比从前风光,后宫轶事也是听了不少的。
那夜皇上在御花园里宠幸的杨答应,醒来后便差人将杨答应送去了衍月宫。宫里人有人说杨答应是个有手段的,定会成为下一个俪妃;也有人说一夜得宠骤然而落也是常有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会不会转眼也被赶去行宫了。
杨答应此刻的心情应该也很复杂吧。
小路子咽下口中的烧饼,随手擦掉自己嘴边的饼渣,又将手指上的油星涂抹在自己的衣衫上,“俪妃娘娘迁居行宫养病,没人知道俪妃娘娘何时才会回来。竹叶姑姑不在了,杜鹃杜若随大皇子去了景乾宫,旁的宫女太监也都各谋出路去了。不知何时内务府想起我小路子来,也会将奴才派去旁的地方当差了。只是内务府一天没将奴才支走,奴才就要在重湘宫里等着俪妃娘娘回来。如今有得选总是好的,既然选了,就不后悔。”
既然选了,就不后悔。
杨答应心中默念,跟着点了点头。
天朗气清,月明星稀。
天气愈发凉了,丁善德并未给洛知微送厚的衣裳,也没送什么取暖的东西来。
洛知微并未抱怨,也懒得纠缠,捡了些树枝树叶,晚上在院子里生起火来,坐在火堆旁烤火看星星,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不过四个月的光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俪妃娘娘怎么成了今日这副模样?”
熟悉的男声传来,洛知微循着声音望去,见顾桓祎颀长的身影,一袭白衣站在月光下。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洛知微想起自己八岁那年,顾桓祎从雪堆里将自己捡回家,浑身冻僵的自己躺在温暖的房间,朦胧中睁开眼睛看着一袭白衣的少年顾桓祎站在自己的床边。
洛知微怔怔地站起身来,裙裾在晚风中摆动,眸中摇曳着火光,轻声道:“听闻诚王爷剿匪有功,今日凯旋。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行宫了。”
顾桓祎看着洛知微被冻得通红的指尖,将自己身上的暗金白色斗篷解下,披在洛知微的身上,“本王今日入宫述职,听见宫人嚼舌头,这才知道俪妃娘娘已经迁居行宫养病了。”
肩上一热,洛知微颔首,“多谢王爷。”
顾桓祎又守着男女间的规矩,倒退了两步,坐在石桌边,“俪妃娘娘曾算计皇兄疑了易水寒,如今竹叶也遭了这般对待,俪妃娘娘也该明白本王当时是何种心情了吧?”
果然是顾桓祎,只是听说,就能推测出竹叶是因何而丧命的。
洛知微拢衣坐在寝室的门槛上,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树枝,火星撩动,“若不是王爷当初非要做局杀了我的生父,也不会弄巧成拙,让人怀疑宋昌宋大人怎么会无缘无故为我挡剑。”
顾桓祎不由笑了,拎起石桌上的茶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喝进口中却发现是已经凉透的白水,眉心微皱,“你在这行宫,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洛知微找了根细长的树枝,轻轻翻动着火堆,“面上说是在行宫养病,人人都当我是一介废妃了,哪里会尽心伺候。我如今能活着等到诚王爷,已是不易了。”
洛知微笑意从容,语气轻松,没有半分的心酸或者不甘。
“等本王?”顾桓祎嗤笑一声,“俪妃娘娘违背本王指令,算计易水寒时,可有想过今日也会有事求得到本王?”
“竹叶出事那日,我以为是皇后命身边人做下此事,而皇上一心包庇于她,我也无能为力。而那时,我身世被疑,已经骑虎难下,加之做这个俪妃,我也已经做的厌倦了。想等着,也许待诚王爷成就大业后,竹叶的仇便可报了。”
洛知微神色并未有半点的变化,似是在讲述一个旁人的故事,“可即便我身在行宫,皇后娘娘也并没有放过我。还有几日前我知道了竹叶被杀的真相后,渐渐改了主意。”
“所以你想要本王救你出去?助你为竹叶报仇?”顾桓祎挺直腰背坐着,矜贵闲雅,下巴微微扬起,似乎在等着洛知微开口求自己。
“竹叶的仇,我会自己亲手报,”洛知微抬眸,墨色的眸中中装满了坚定,“只是我与王爷之间,是合作。”
顾桓祎更是觉得好笑,不屑道:“你明知自己形同废妃,要用什么与本王合作?你还有什么?”
洛知微将手中细长的树枝折断,扔进了火堆中,“宋大人为我挡剑时,曾给了我一封信,那封信,是吴世豪将军暗中受命往西北之前留下的信。”
洛知微声音轻轻,可每一个字都扣在顾桓祎的心上。
洛知微抬眸,直视着顾桓祎的眼睛,“从前王爷送我入宫时要我查明的事情,吴将军皆亲笔写在了那封信上。”
笑意逐渐收拢,顾桓祎瞳孔颤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洛知微抿出一抹浅笑,挑眉道:“如今,我可有资格与诚王爷合作了呢?”
顾桓祎冷着脸,横声问道:“信在何处?”
洛知微却不怕,歪了歪脑袋,“我人在行宫,身不由己,自然不会带在身上。诚王爷助我回宫后。那封信,我便会交给诚王爷。”
“你要本王如何做?”
洛知微眸色一亮,朱唇微启,“洛知微已死,如今的我,是沈清和。而如何将沈清和进入皇宫,对诚王爷来说,应该不难吧。”
顾桓祎看着坐在火堆边上的洛知微,亲眼看着自己亲手养大拼凑出的身体里,不知何时竟生出了新的灵魂。
许久,顾桓祎才又出声问道:“你要本王如何相信你?”
“这就要问诚王殿下了,”洛知微拢了拢自己身上的斗篷,上头的暗金锦鲤纹映着火焰,流转处七彩华光,“诚王殿下若是不相信我,今夜又为何会前来呢?”
顾桓祎看着洛知微的脸庞,比起烟青色的衣裙,她穿白色,似乎更合适。
“或许还有别的选择。”
离开京都城的许多个夜里,无论是在西南的边境,还是在承虞山的山顶。深夜无眠时,顾桓祎总能听见自己心里最深处的那个声音。
顾桓祎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开口之际,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你不如留在本王身边,待本王拿回本该...”
“清和谢诚王爷美意,”洛知微说得决绝,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着自己曾经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剑眉星目中少年意气渐渐沉淀,肩膀也愈发宽厚了。
这么多年,自己总算听见了洛知微从前最期盼听到的那句话:留在他身边。
可这句话对于现在的沈清和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沈清和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只是,有些仇,清和要亲自去报。”
顾桓祎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垂下眸子给自己又添了一杯凉透的白水,杯中倒映出一轮圆月。
眼前的洛知微,好像还是从前那般清澈,可眉眼间总有挥之不去的惆怅。
他清楚的知道,他们是真的错过了。而这错过,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没资格说后悔。
长舒一口浊气,顾桓祎点头,“好,那本王就祝沈姑娘早日得偿所愿,大仇得报!”
沈清和看向顾桓祎,眸中火焰跳动,笑意复杂,“那我也祝王爷早日成就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