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湘宫的寝殿四角奉着冰盆，门窗紧闭，将盛夏隔在外头。
“娘娘，你说什么？”竹叶从腰间抽出丝绢，将自己方才摘下的铃兰花放在丝绢中，走近洛知微的身边，“娘娘的意思是，这些油葱，是慧嫔娘娘自己放进那茶盏中的？”
洛知微看着竹叶殷切的目光，避而不答，“本宫渴了，去给本宫倒杯茶来。”
竹叶知道这是洛知微在故弄玄虚，快步到圆桌边，拎起茶壶倒了一杯温茶，双手呈在洛知微的面前，双眼眨动，“这回可以说了吧，娘娘？”
洛知微两指捏起那斗笠茶杯，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杯中茶水，品茶片刻，墨眸一转，“本宫本也在想，是谁精心布下此局，既拿掉了慧嫔腹中的子嗣，又能陷害本宫，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可是想着，想着，本宫也困在了究竟是谁布下此局的问题上。”洛知微把玩着手中的斗笠茶杯，“李常在与慧嫔无仇，不会行此事；若是白贵人，她今日也不会在皇上面前为本宫说话；冯答应你也应该知道她如今的为人；而皇后娘娘人都不在，更不可能了。”
洛知微的指腹在茶杯边缘摩挲着，眉眼间沁出些许明厉之色，“直到本宫看见，慧嫔得知自己腹中的孩子是个男胎时，她那眼神中最多的，竟不是悔恨与惋惜，而是诧异。”
竹叶拿起榻上的团扇，轻轻为洛知微扇去暑气，眉头不由自主拧紧，“娘娘的意思是，慧嫔娘娘一直以为腹中怀的是公主？所以干脆做了今日这局，意图就是为了扳倒娘娘？”
“是，”洛知微将手中茶杯搁在小几上，“若不是她那眼神，本宫也是当真不敢相信，竟然有母亲狠心落下自己腹中的孩子，只为了将本宫拖下水。”
竹叶手上一顿，叹了一口气，“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母亲，知道是女孩，便给亲手打下了？”
才刚说完，转瞬一抹悲伤之色攀上眉梢，竹叶渐渐垂下头去，无奈又心痛道：“也许奴婢的父母当初也是因为奴婢是女子，才将奴婢弃而不顾的吧？”
洛知微怔了怔，抬手在竹叶的后背上轻轻抚了一把，软声安慰，“都过去了。”
竹叶鼻头一红，眸中有了泪意，深吸一口气，终是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将自己的心中的委屈咽下，沉声道：“若将来奴婢有了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将她当成手心里的宝贝那般爱护。”
洛知微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即便慧嫔自己本就是女儿身，也会瞧不起自己腹中的女儿。再她的眼中，这个女儿最大的利用价值，便是用来扳倒宠妃。可偏偏她亲手打下的，是个皇子，对她来说，也算是报应了吧！”
竹叶从悲伤中回过神来，心下几转，“不对啊，娘娘，难道乔太医把脉，可断男女？...奴婢不曾听说有这样的法子啊。”
洛知微也似乎被点醒了，转了转腕上的玉镯，陷入了沉思，半晌后，才叹道：“是啊，是谁告诉慧嫔，她腹中怀的是公主的呢？”
“奴婢晚些时候去取内务府的记档来，看看慧嫔娘娘近些日子可有同宫外往来过家书，也许是得了什么什么偏方，结果验出了岔子。”
“好。”洛知微嘴上应着，可是视线聚焦处却是一片虚无，心中仍有些疑云，似是没解开。
想起方才顾桓祁疑心自己，洛知微的心间猛然抽搐。
情念，哪里还能有什么情念呢。
即便有，在这些猜忌、怀疑、防备和利用面前，也是不值一提的。
洛知微看向竹叶收集的白色铃兰花瓣，长叹一口气，“依计划行事吧。”
一连三日，晨光微亮，竹叶每天早早亲自去御花园摘铃兰花，然后捧着一把新鲜的铃兰花，去内务府「闲逛」，“近来宫中发生了太多事，上个月皇上龙体不安，皇后娘娘又大病初愈，前几日慧嫔娘娘小产，需要进补，你们可要仔细着，切勿怠慢了。”
“是。”内务府的人放下手上忙碌的东西，躬身应了一句。
“吃穿用度，不得疏忽，必要万分谨慎，”竹叶在内务府里踱着步，暗暗留意着每日当值的人，“就比如熟木薯粉无毒，而生木薯粉有毒，菠菜、苋菜、茭白亦是。还有我怀中的这捧铃兰花...”
竹叶低头，看着怀中淡黄色的铃兰花，鲜艳淡雅，“这铃兰花虽美，可不能误食了。”
内务府管事上前一步，陪笑附和道：“竹叶姑姑放心吧，哪里有人会吃这些铃兰花呢。”
“自然无人会吃，可若被混入了菜食中而误食，可就是大事了！”竹叶扬声唤道。
内务府管事见竹叶这般严肃的模样，敛了笑意，“奴才们谨记俪妃娘娘和竹叶姑姑的教诲，定会用心为主子们办事的。”
竹叶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了，我正好将这些日子的账册取走。”
“竹叶姑姑这边请。”管事的敛了袖子，请竹叶转过内厅，将各宫账册一一取出来，给竹叶带走了。
暮色降临，还未到安置之时，洛知微头晕恶心不断，重湘宫上下忙得团团转，请太医、煎药、清理秽物...
赶上今夜当值的是新来的太医，姓卢，竹叶更是担心这草包根本就治不好自己家娘娘，站在一旁抿着嘴盯着生怕出了差错。
卢太医起身道：“只怕娘娘是中了毒。”
“中毒？”杜鹃惊叹一声，“不可能的，太医，咱们重湘宫里的饭菜都是咱们小厨房自己做的，重湘宫上上下下，对俪妃娘娘忠心耿耿，怎么会下毒呢？”
竹叶刚要开口，卢太医一边将素帕收好，一边解释道：“这位姑娘莫急，这毒，未必是下毒，可能是食材出了问题，本官先为俪妃娘娘开碗解毒汤的方子。若是俪妃娘娘今日的晚膳还在，有劳各位带本官去查验一二，若是晚膳已经不在了，将方才娘娘吐出来的秽物交与本官查验也可。”
竹叶一怔，先是看了一眼卢太医开的解毒汤方子，这才正眼看向身旁的卢太医，他似乎与太医院旁的太医都不同。
劳太医是个混日子的，什么都查验不出来，开的药方也并不顶用；
乔太医经验老到，医术尚可，可却是个看不透的，对谁似乎都是一样；
而这个卢太医，年纪轻轻，行医用药并不比乔太医差，看着心思也是个细腻的，只怕在他面前，行事要更小心些才行。
“卢太医是何时入的太医院啊？”竹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卢太医搁下笔，眸光打量了一番竹叶，看到竹叶发髻上簪着的一对竹叶绒花，起身道：“这位姑娘可是重湘宫的竹叶姑姑？”
“正是。”竹叶颔首应下，举手投足皆如洛知微从前的教导，落落大方。
卢太医拱手道：“本官是前日，才入的太医院。”
“前日...”竹叶念叨着，心中思量，那便与慧嫔之事无关了，这才放下心来，让杜鹃带着卢太医去小厨房查验去了。
将熬好的解毒汤药端入寝殿，竹叶抬头便看见一个玄青色的身影坐在床榻边，轻轻握着洛知微的手，满眼疼惜。
寝殿中烛火摇曳，院子里的树叶被晚风吹动，发出一阵娑娑声。
脚下一顿，竹叶愣愣地出了神。
帝王之爱究竟是什么呢，前几日怀疑俪妃的是他，如今疼惜怜爱俪妃的人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