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刚收,云层缝隙间漏下的阳光如同碎金瀑布,将青石板路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吴邪倚着斑驳的门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木头上的裂纹,望着天边翻涌的朝霞。湿润的风裹着艾草与泥土的气息掠过鼻尖,让他想起那年在杭州西湖畔,同样是这样带着水汽的清晨。他轻轻叹了口气,唇角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意——天光彻底放晴,看来此行寻找苗医打听张起灵身世的路途,已被老天爷提前铺好了坦途。
突然,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珠玉落在瓷盘上般清脆。云彩和云霞姐妹俩手挽着手跨过门槛,竹编食盒缝隙里飘出的热气,裹挟着糯米的清甜与腊肉的醇厚,在空气中织成一张诱人的网。\"吴邪哥,快尝尝!\"云霞掀开食盒,雪白的糍粑裹着琥珀色的红糖浆和金黄的黄豆粉,在晨光中泛着蜜糖般的光泽,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明媚的笑脸。
就在这时,胖子的大嗓门突然炸响:\"盘马老爹,开饭啦!\"声音震得窗棂上的积灰簌簌落下。年迈的盘马老爹佝偻着背从地窖里缓缓走出,身后牵着目光呆滞的憨崽。少年空洞的眼神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让吴邪心头猛地一颤。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把插在古墓里的黑金古刀,此刻正隔着衣料贴着他的皮肤,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另一边,陈墨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素白的指尖轻点眉心。刹那间,淡金色的天眼在她额间缓缓浮现,流转的幽光将她的脸庞映得宛如月下白莲。突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只见憨崽周身缠绕着浓稠如沥青的黑气,腐烂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然而她神色依旧平静如水,指尖划过腰间银刃,一滴滚烫的鲜血悬停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
\"镇!\"
血色符文如流星划破天际,带着灼热的温度烙印在憨仔眉心。少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尖锐得令人头皮发麻。瞎子下意识扶紧墨镜,镜片后的瞳孔剧烈收缩——只见黑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憨仔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泛起了一丝血色。
陈墨收回手,指尖的伤口已悄然愈合,仿佛从未存在过。瞎子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墨镜下的目光炽热如焰。这些日子以来,右眼那如影随形的灼痛再未发作,每当深夜,总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在经脉中流淌,让他想起那道带着温度的血符。或许,这场用命下注的赌局,他终究是赌对了。
盘马瞧见陈墨真的如承诺那般,去除了憨崽身上的咒怨,眼中的目光瞬间热切起来,仿佛看到了多年来期盼的曙光。他扭头看向憨仔,急忙吩咐道:“憨崽,去梳洗一下。”令人惊讶的是,往日里有些痴傻的憨仔,这次竟真的听话地转身去做了。盘马看着憨仔离去的背影,发现他的眼神比之前灵动了许多,不再是那副呆滞木讷的模样。
盘马,这个平日里性格强硬,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刻竟变得磕磕巴巴起来。他满心都是对憨崽状况的关切,心里想着,是不是要问问憨仔是不是真的好了?或者想说些其他关心的话,甚至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感激之情,想要对陈墨表达谢意。然而,那些话就在嘴边,可不知为何,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嘴唇微微颤抖着,双手也不自觉地握紧,神情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
陈墨静静地坐在圆桌前,刚刚伸手欲端起碗准备吃饭,便敏锐地察觉到了盘马投来的视线。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柔和平静,犹如一泓清泉,波澜不惊。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说道:“不用担心,咒怨已经解除了。只是这孩子吃了太多死人肉,已然造下罪孽,所以想恢复到聪明伶俐的模样是不可能了,但做个正常人还是可以的。另外,这孩子所造的孽,需由你来背负,如此一来,恐怕你的寿数会折损。”
盘马听闻,脸上却绽开了笑容,笑得十分爽朗。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道:“不怕不怕,老头子我都快八十了,早就够本啦!”
饭毕,竹筷轻叩瓷碗的余响尚未散尽,盘马突然攥住儿子盘骁的手腕。老人指节嶙峋如枯木,掌心却沁着冷汗,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某种决绝:“带憨崽走。送去县城也好,去外省也行,这辈子都别再回巴乃。”他颤巍巍捧出用油纸包着的钱袋,里面成捆沉甸甸的红票相互碰撞,发出闷响——那是陈墨一行人为打听消息留下的报酬。
盘骁的喉结剧烈滚动,忽然意识到父亲佝偻的脊背比往日弯得更低。晨光斜斜照进堂屋,在老人灰白的鬓角镀上霜色,竟让他想起儿时阿娘下葬那日,盘马也是这样将兄弟姊妹拢在火堆旁,用同样沙哑的声音说“别怕”。“爹,您是不是……”话音未落,便被一记重重的拍肩打断。
“傻小子。”盘马别过脸去,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儿子后颈,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拥抱都揉进这一下触碰里,“能把憨崽平安带大,你们几个早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当年赶你们出村,是怕寨子的脏东西沾了你们……”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桌案上的酒碗嗡嗡作响,佝偻的身子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咳嗽声碾碎,“这些钱分了,找个没有山魈叫魂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角落里,胖子捏扁了最后一个饭团,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却独独见不得这般克制的深情。那些过往的生死场景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但此刻盘马平静又无奈的样子,却像一根刺,直直扎进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吴邪倚着门框,指甲无意识抠进木槽里——前世他曾在这老宅目睹盘马的结局,此刻竟分不清掌心的凉意是汗水还是记忆里的雨水。那时的画面与现在重叠,命运的齿轮仿佛又开始转动,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满是感慨,却又无法言说。
张起灵的黑金古刀突然发出一声清鸣。他猛地站起身,布鞋在青石板上擦出刺耳声响。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那道单薄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黑瞎子敏锐捕捉到小花摸向钱袋的动作,墨镜下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他长臂一揽扣住小花手腕,压低声音道:“留些体面吧。”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想起在古宅探路时,小花也是这样默默递来止血药。他怔愣片刻,最终只是将钱重新放回钱夹,银饰碰撞的声响轻得像一声叹息。这份无声的默契,是他们在无数次冒险中培养出来的,无需多言,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陈墨慢条斯理擦拭着天眼留下的血痕,忽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山涧的冰:“县城不够远。”她抬眼扫过盘马骤然紧绷的肩膀,“要去连邮差都迷路的地方,让所有追查的人,连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忘掉。”这话惊得盘枭踉跄后退半步,而老人却缓缓弯腰,将额头贴在潮湿的地面——这是苗寨最高的谢礼,献给这个救了憨崽,也斩断他最后牵挂的奇女子。这一刻,屋内安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离别的愁绪与未知的担忧,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久久不散。
暮色如墨浸透天际,盘马踩碎枯枝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荒草没过膝盖,将小径啃噬得支离破碎,吴邪盯着老人佝偻的背影,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冷汗——前世他正是在这样的暮色里,被卷入了阴河深处的漩涡。
谷口两块巨石如獠牙般对峙,盘马浑浊的眼珠扫过众人:\"这是不归谷,进去的人,十有八九喂了河底的东西。\"话音未落,一声夜枭啼叫刺破云层,惊得胖子本能地摸向腰间的工兵铲。
踏入谷中,寒意顺着裤脚往上爬。无名山峰如巨人的指节环扣,将天光挤压成一线。岩壁垂落的藤蔓沾满暗红苔藓,在荧光棒的照射下,竟像是凝固的血痂。黑瞎子突然拽住小花的胳膊:\"不对劲,有流水声,但...\"他的话被盘马的烟袋锅子敲击声打断。
\"阴河藏在山缝里,眼睛瞧不见。\"盘马从腰间解下竹筒,往布满青苔的地面泼出一捧水,\"得用烟火气逼它现形。\"随着枯瘦的手臂扬起,村民点燃的柴火瞬间照亮山谷,火焰舔舐过的青石板腾起白雾,像极了烫伤的皮肤在渗血。
西北角的火堆突然剧烈摇晃,火苗诡异地向下弯折,青烟凝成笔直的线没入崖壁。盘马露出残缺的黄牙:\"烟引路!火折子灭得越快,下头的河越凶。\"众人踩着发烫的灰烬前行,越往谷心,灰烬越湿润,有些地方甚至凝结成墨色硬块,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当最后一处火堆在断崖熄灭,盘马用烟袋敲了敲青苔覆盖的石板。黑瞎子的荧光棒坠入深渊,绿光中,岩壁缝隙渗出的黑水正蜿蜒汇聚。\"老苗医的洞在源头。\"盘马将艾草塞进火堆,火苗骤然变成幽蓝色,\"但进去的人,没几个能再听见阳间的鸡叫。\"
岩壁蒸腾的腐殖土腥气中,黑瞎子的荧光棒扫过层层苔藓,却照不见半点缝隙。可那水声分明就在咫尺,像有人在石壁后摇晃装满水的葫芦。盘马突然将竹筒泼向岩壁,清水溅落处,苔藓如活物般蜷曲剥落,半块泛着幽光的绿色弧面显露出来——裂纹间流转的蓝芒,与密洛陀空洞的眼眶如出一辙。
\"密洛陀的牙是陨玉磨的。\"盘马的烟杆敲出闷响,\"这玩意儿怕火又惧碱。\"强碱溶液浇上的瞬间,白烟裹挟着刺鼻气味炸开。吴邪后退半步,太阳穴突突直跳——前世在格尔木疗养院,从陨玉中爬出的\"自己\",皮肤正是泛着这样的冷光。
张起灵的手指按在玉石边缘,指尖微微颤抖。随着蚀穿声越来越响,蛛网状裂纹中渗出黑色黏液。胖子举着工兵铲要上前,却被陈墨的金光符咒拦住:\"这东西吸人精气!\"
当最后一块碎玉坠落,阴河的水声骤然放大十倍。刺骨寒气从洞口喷涌而出,夹杂着某种腐朽的腥甜。黑暗深处,隐约传来铃铛与骨骼碰撞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正顺着河道爬向人间。
陈墨素手轻扬,金芒如绸带掠过洞壁,残留的强碱泡沫发出滋滋声响,化作青烟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石壁上刚被腐蚀出的裂痕在灵光抚触下缓缓闭合,只留下些许焦黑痕迹,如同巨兽痊愈的伤疤。
盘马望着众人紧绷的脊背,喉结动了动。吴邪倚着岩壁擦拭额角冷汗,张起灵的黑金古刀始终横在胸前,刀刃映出洞外翻涌的阴河雾气。胖子摩挲着工兵铲木柄,嘟囔着“这味儿熏得人头疼”,却没挪动半步。
“都回吧。”盘马转身拍了拍几个壮小伙的肩膀,烟袋锅子在洞口青石上磕出闷响,“阿贵家的竹楼亮着灯,工钱一分不少。”年轻人们对视一眼,最后留恋地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洞穴,踩着满地碎石往谷口退去,脚步声渐渐被阴河的呜咽声吞没。
待最后一抹人影消失在暮色中,盘马从腰间摸出半块陨玉残片,浑浊的眼珠闪过一丝决然。陈墨却先他一步抬手,指尖流转的幽蓝符文没入岩壁,刹那间,藤蔓与苔藓如潮水般疯长,眨眼间将洞口严严实实包裹成浑然天成的岩壁。黑瞎子伸手触碰幻阵边缘,墨镜后的瞳孔微缩——指尖传来的触感,竟与真实山石别无二致。
“走吧。”陈墨的声音混着洞内滴水声,在黑暗中泛起回音。盘马握着陨玉的手紧了紧,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阴河尽头的眼睛,能看见不该看的东西。”而此刻,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吴邪,正将手电筒的光束直直打进黑暗深处,仿佛要将前世今生的谜题一并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