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气氛有些微妙。
李承乾绝口不提朝政,只是嘘寒问暖,询问褚遂良的饮食起居,又感慨监国之不易,处理各方关系之艰难。
他语气诚恳,姿态放得很低,仿佛真的只是来探望一位劳苦功高的老臣。
褚遂良摸不清太子的真实意图,只能小心应对,言语间依旧保持着固有的谨慎和距离感。
他始终认为,柳叶此人,以商贾之身操弄权柄,蛊惑君上开启战端,绝非社稷之福。
太子显然深受其影响。
李承乾坐了小半个时辰,见寒暄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他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哦,对了,褚侍郎,本太子今日收到辽东竹叶轩分行的一些文书,其中似乎有一封令郎彦甫托渠道寄回的家书,应是报平安的。”
“辽东虽苦寒,但竹叶轩颇有章法,令郎在那边做事,想必一切安好,褚侍郎与夫人大可放心。”
说完,也不等褚遂良反应,放下书信,便带着贺兰楚石飘然而去。
李承乾一走,褚遂良原本恭敬送行的脸上,瞬间布满惊疑。
彦甫的家书?
通过太子的渠道送回来?
他夫人杨氏早已闻讯等在屏风后,此刻急忙走出来,脸上又是期盼又是担忧。
“老爷,太子说...说彦甫有信回来?”
褚遂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拆开信封,和夫人凑在灯下,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不孝儿彦甫离家已一载...”
开头自责的话语,让褚夫人瞬间红了眼眶,喃喃道:“这孩子心里还是记挂着我们的...”
她急切地问道:“信里说什么?他在那边过得怎样?有没有吃苦?”
褚遂良沉默地往下看,看到儿子在图书馆抄书、在酿酒厂清点物料,心中百感交集,儿子描述的生活无疑是辛苦的,这让他既心疼又隐隐有些不是滋味。
堂堂褚家子弟...然而,当看到儿子成了柳叶的跟班时,褚遂良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他跟在柳叶身边了?”
褚夫人也看到了,惊呼出声,语气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随侍左右?就像...就像以前那个薛礼、王玄策那样?”
她虽然深居简出,但也听说过柳叶身边那几个年轻人的发迹史。
褚遂良没有回答,他反复看着这几行字,脸色变幻不定。
一股强烈的不悦涌上心头。
柳叶!又是柳叶!
这个他政见上最大的反对者,如今他的儿子,竟然成了对方的跟班!
这让他感觉极其别扭,甚至有种儿子背叛了家族立场的荒谬感。
他褚遂良的清流名声,仿佛被这封信蒙上了一层尴尬的阴影。
然而,作为一个久历官场、深知权力运行规则的人,褚遂良心底深处,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欣慰?
或者说,是一种复杂的安心感。
儿子离家出走,音讯全无,是他心底最大的痛和担忧。
如今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似乎...走上了一条看起来还算有前途的路。
薛礼、王玄策的例子活生生摆在眼前,他们都曾是柳叶的跟班。
儿子能得柳叶青眼,留在身边听用,至少证明他这一年没有虚度,能力得到了柳叶的认可。
在混乱的辽东,这或许意味着更大的安全?
一时之间,他内心五味杂陈,久久无言。
褚夫人则更感性一些,她抹着眼泪道:“能跟着驸马爷...总比在外面无依无靠强,听说驸马爷对手下人向来不错...老爷,孩子平安,还有了着落,这是好事啊!”
褚遂良长长叹了口气,将信纸缓缓放在桌上,没有言语。
好事?坏事?
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这封信带来的冲击,远比想象中更大。
...
第二天,太极殿的朝会如常举行。
李承乾端坐御座之侧,处理着各项政务。
议题,不可避免地又转到了辽东后勤的某个环节。
褚遂良习惯性地准备出列,重申他反对过度消耗民力,应谨慎行事的观点。
然而,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平日里与他立场相近,常一同发声的几位同僚,今日看他的眼神有些闪烁,在他准备开口时,甚至有人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目光,仿佛在刻意保持距离。
褚遂良心中一沉。
更让他诧异的是,他刚说完自己的意见,一向主战,负责后勤调度中具体事务的民部尚书戴胄,竟然朝他微微颔首示意,语气颇为客气地接话。
“褚侍郎心系民瘼,其情可悯,不过前线将士补给确乃当务之急,陛下亦有严旨。”
“此批粮秣转运,我等会再核计一番,力求在保障供给与体恤民力之间寻得平衡。”
这态度,比往日温和了太多!
紧接着,另一位主战派官员张行成也附和道:“戴尚书所言甚是。”
“褚侍郎所虑亦有其理,后续具体支应,还需细致筹划。”
连一向与他不太对付的高履行,也破天荒地朝他拱了拱手,没说什么,但姿态明显不同了。
朝会间隙,更让褚遂良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几位位高权重,手握兵权的老帅,竟也朝他走了过来。
长孙顺德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洪亮搭配:“褚侍郎,令郎在辽东跟着柳小子做事了?”
“好啊,年轻人就该出去闯荡闯荡!柳小子虽然滑头,但能被他看中留在身边的,都是人才!令郎有出息!”
段志玄也难得地扯出一丝笑意。
“辽东那地方,现在乱得很,能跟在驸马身边,安全无虞,褚侍郎可以放心了。”
李孝恭和刘弘基也说了几句类似“虎父无犬子”、“年轻人历练是好事”的场面话。
褚遂良彻底懵了!
这些人,平日里与他这个文官清流并无深交,甚至因对战争的态度不同而隐隐有些隔阂。
今天怎么突然都变得如此亲切?
而且,他们怎么都知道彦甫跟在柳叶身边的事了?!
那封家信,明明昨天深夜才送到自己手上!
他猛地反应过来,目光锐利地扫向御座旁的李承乾。
太子正低头看着一份奏章,似乎对殿中的小插曲毫无察觉。
但褚遂良心中已如明镜一般!
一定是太子!
昨天他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今天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太子特意点出家书是通过“辽东竹叶轩分行”的渠道来的,这就等于坐实了褚彦甫与柳叶的紧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