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女山城!
矗立在东部连绵的山峦之中,依托险峻山势而建,是渊氏家族经营数代的根基之地,城墙斑驳,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城内的建筑依山而建,石阶蜿蜒,透着一股沉郁的坚韧气息。
这里的气氛,与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辽东城截然不同,更像是凝固在一种压抑的戒备之中。
渊盖苏文回到这里,并未感受到多少回家的温暖。
迎接他的,是家族耆老们一张张沟壑纵横,写满疑虑的脸。
议事堂设在半山腰,一座最坚固的石堡内,光线有些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木头和山间湿冷泥土混合的味道。
他强压着路途的疲惫,和心底翻腾的屈辱与恨意,坐在主位下首,尽量用平实的语言,讲述了平壤惊变之后的事情。
渊盖苏文特意隐去了自己被唐军“搭救”,和妻儿被扣的细节,只强调高建武为了剪除他渊氏,已不惜自毁长城,抽空白岩城守军,导致辽东城陷落。
“诸位叔伯!”
渊盖苏文的声音低沉,略显得沙哑。
“高建武已非明主,他猜忌成性,倒行逆施。”
“辽东城陷落,白岩城岌岌可危,皆因他为一己私欲,罔顾社稷安危!”
“如今我渊氏已无退路,唯有举旗反正,清君侧,诛昏君,方能救高句丽于水火,亦能保全我渊氏满门!”
他环视在座的七八位耆老。
这些人,有的闭目养神,有的捻着胡须,眼神躲闪,有的则毫不掩饰脸上的不以为然。
沉默持续了片刻,仿佛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最终,坐得离主位最近,辈分最高的渊大祚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磐石般的固执。
“苏文,你这话,太过轻率了!”
“轻率?”
渊盖苏文的心沉了下去。
渊大祚浑浊的目光直视着他。
“大王行事或有偏颇,但你身为莫离支,未能尽到辅佐之责,亦是事实。”
“如今国难当头,外有唐军虎视眈眈,你不想着如何整合力量,抵御外辱,却要先起内讧,行这大逆不道之举?”
“此非忠臣所为!更会陷我渊氏于万劫不复之地!”
另一位耆老接口道:“是啊,苏文。”
“大王毕竟是王室正统,根深蒂固。”
“你如今...形单影只,仅凭我们东部这点力量,去对抗整个高句丽王庭?无异于蚍蜉撼树!”
“一旦事败,大王震怒之下,我渊氏九族难保!先祖基业,毁于一旦啊!”
他的语气充满了恐惧,仿佛已经看到了家族覆灭的惨状。
渊盖苏文几乎要压不住胸中的怒火,语气生硬的说道:“高建武派兵围我府邸,屠我亲卫,追杀我妻儿之时,可曾想过我渊氏九族?”
“他将白岩城守军调回平壤防备我时,可曾想过前线将士的性命和国土安危?”
“他早已将我渊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我们不反,难道等着被他一口一口吃掉吗?辽东城就是前车之鉴!他根本不在乎高句丽的死活!”
他的声音在石室内回荡然而,这番血淋淋的现实,并未能打动眼前这些被忠君思想束缚了手脚的老人。
“大王或有不是,但终究是君。”
渊大祚摇摇头,语气不容置疑。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乃纲常!”
“何况,大王并未明旨诛杀你,其中或有误会,你应上书陈情,负荆请罪,或许大王...”
“上书陈情?负荆请罪?”
渊盖苏文几乎被气笑了,那惨烈的突围,护卫们拼死护主的景象,妻儿下落不明的煎熬,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冰冷的嘲讽。
“叔公!您觉得高建武现在会听我解释?他只会把我的头颅挂在平壤城头示众!我们渊氏,在他眼里,已经是叛贼了!”
争论持续了很久。
渊盖苏文反复陈说利害,分析形势,甚至暗示唐军方面并非没有合作的可能。
但耆老们如同磐石,要么坚持忠君死理,要么被巨大的风险吓得瑟瑟发抖,要么就是推诿搪塞。
他们并非不关心家族,只是对王权威严深入骨髓的敬畏,让他们本能地抗拒,任何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剧烈变动。
或许,他们更愿意把头埋在沙子里,寄希望于高建武的仁慈,哪怕这种希望渺茫得可怜。
最终,议事不欢而散。
耆老们带着各自的忧惧离开了石堡。
渊盖苏文独自一人留在冰冷的石室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有满腔怒火和复仇的决心,却被无形的枷锁牢牢捆住。
家族的力量,这本该是他最可靠的倚仗,此刻却成了最大的绊脚石。
他疲惫地站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向自己在山城中的居所,一座位置相对僻静的石砌院落。
推开略显厚重的木门,院内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愣。
小院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一套朴素的茶具。
突地稽、李谨行、李义琰三人正围坐桌旁。
突地稽拿着一个粗糙的陶杯,大口灌着热茶,发出满足的叹息,仿佛在喝什么琼浆玉液。
李谨行则显得斯文许多,小口啜饮,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墙和四周。
李义琰则是最安静的那个,只是静静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仿佛在研究茶叶的形状。
桌上,还有几块散发着焦香的胡饼。
气氛看起来...甚至有点闲适,与山城凝重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看到渊盖苏文进来,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
他眉宇间尚未散尽的阴郁和怒意,根本无需掩饰。
突地稽放下陶杯,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直率。
“渊兄回来了?看这脸色,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怎么,家里那些老顽固,不买你的账?”
他显然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李谨行放下茶杯,语气平静地补充道:“意料之中。”
“耆老守成惧祸,骤然大变,他们难以决断。”
说着,李谨行冷笑一声,脸上略带嘲讽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