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州城,蓍国公府。
书房内炭火正旺,驱散着辽东二月底依旧刺骨的寒意。
突地稽和李谨行父子二人身着便于行动的劲装,正对着铺在长案上的高句丽详细舆图低声商议。
桌旁搁着两个半旧的皮囊,里面装着换洗衣物、干粮、火石、短匕,以及几件不易引人注目的靺鞨特色小物,这便是他们即将潜入敌国所需的全部行装。
“父亲,孩儿已经将百骑司联络的节点都已牢记了。”
李谨行的手指划过舆图上几个不起眼的小镇标记,沉声道:“只是平壤城内,我们的人脉多在市井,王宫附近尚缺可靠耳目。”
突地稽浓眉紧锁,鹰隼般的目光审视着平壤城的位置。
“这正是难点,高建武猜忌心重,王宫守卫森严,得想办法从外围入手,或者...”
他话未说完,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国公爷,少国公。”
府中亲信家将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进来。”突地稽沉声道。
家将推门而入,抱拳行礼道:“打扰国公爷,营州府衙的刘别驾遣人急报,说今日在城东盘查时,抓了一行七八个身份蹊跷的高句丽人。”
“高句丽人?营州城里高句丽商贩不少,有何蹊跷?”
李谨行问道。
“回少国公,刘别驾说,起因是竹叶轩旗下济生堂的掌柜报案,称前日收购了一根极为珍贵的百年老山参,价值两千贯。”
“那卖参之人形迹可疑,像是北边逃难来的,却出手如此重宝,济生堂担心来路不正或是贼赃,便报了官。”
“衙门顺藤摸瓜,在城东一家小客栈找到了卖参的那伙人,盘查时发现他们虽持北边霫人地界的路引,但口音、细微举止更像是高句丽人,且神色紧张,护卫之人身手不凡,绝非普通流民。”
“尤其被护卫在中间的一个年轻妇人,气质不似常人。”
“衙门觉得事有可疑,便将人扣了,因涉及异族,且可能牵连竹叶轩,刘别驾不敢擅专,特请国公爷移步府衙看看。”
突地稽和李谨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
竹叶轩收购重宝,高句丽人伪装流民,护卫精悍,妇人气质不凡...
这些线索拼凑起来,绝非寻常偷渡客那么简单。
“知道了。”
突地稽站起身,随手拿起挂在椅背上的锦袍披上。
“谨行,随我去看看。”
...
营州府衙的偏厅里,气氛有些凝重。
七八个人,被分开看押在相邻的几间临时拘房内。
为首的正是渊承岳,他虽被缴了短匕,但依旧挺直腰背,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仿佛一头被困的猛兽。
另一间房里,梅丽紧紧抱着沉睡的儿子,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忧虑和恐惧。
突地稽父子在家将和府衙刘别驾的陪同下,先是在外面观察了片刻。
突地稽的目光尤其锐利,扫过渊承岳时微微一顿,此人身上那股剽悍沉稳之气,绝非普通护卫。
当他的目光落在拘押梅丽那间的木栅栏缝隙时,看到梅丽侧影和她在寒冷中下意识护住怀中孩子的姿态,以及那孩子身上虽旧却质地精良的里衣,心中疑窦更深。
“把他们的行李拿来。”
突地稽吩咐道。
很快,几个包袱被衙役送了上来。
都是些半旧的衣物、寻常的干粮,还有少量散碎铜钱。
刘别驾说道:“国公爷,都仔细翻过了,没发现兵器,只有一把小匕首已被收缴,还有一些不值钱的小物件。”
突地稽没说话,走上前,亲自蹲下来翻检。
他的动作很仔细,手指捻过每一件衣物的布料,捏过每块干粮,连装铜钱的小布袋都里外摸了一遍。
李谨行也在一旁帮忙查看。
衣物都是寻常的粗布厚棉袄,干粮是硬邦邦的肉干和炒米,
确实看不出什么。
就在刘别驾以为一无所获时,突地稽的手停在了一个包裹着几件小孩旧衣物的布包上。
他捏了捏布包内侧边缘,感觉里面似乎缝了硬物。
他示意李谨行拿过一把小刀,小心地挑开缝线,里面掉出两枚,被磨得有些光滑的金属片。
突地稽捡起来,对着光线仔细看。
金属片呈深铜色,边缘有磨损,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繁复的徽记。
那是一只展翅的神乌,乌爪下抓着一条扭曲的蛇,鹰首高昂,带着一种睥睨的气势。
徽记虽小,却透着一股古老而凌厉的威严。
“这是...”
李谨行凑近一看,脸色微变。
“父亲,这好像是...高句丽渊氏一族的族徽,我在一些缴获的旧物上见过类似的!”
突地稽的瞳孔骤然收缩!
渊氏!
高句丽权倾朝野的将门世家!
大对卢渊盖苏文的家族!
他猛地站起身,看向拘押渊承岳的方向,又转向梅丽所在的房间,心中如同惊涛骇浪。
“带我去见那个为首的护卫。”
突地稽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渊承岳被带到一间单独的房间。
看到突地稽和他身后的李谨行,尤其是看到突地稽手中捏着的那两枚小小的族徽时,渊承岳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眼神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他知道,身份彻底暴露了。
“蓍国公。”
渊承岳苦涩地开口,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你认得本公?”
突地稽盯着他。
“国公爷威名,辽东谁人不晓。”
渊承岳坦然道:“事已至此,在下不敢再隐瞒。”
“在下渊承岳,乃高句丽大对卢渊盖苏文大人麾下家将,房中那位夫人,是我家大对卢的正室夫人梅丽,那孩子是我家大对卢的嫡长子,渊男生。”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亲耳听到证实,突地稽和李谨行还是心头一震。
渊盖苏文的妻儿,竟然潜逃到了大唐的营州城!
“你们为何到此?”
李谨行忍不住追问。
渊承岳脸上露出悲愤之色。
“荣留王高建武昏聩多疑!”
“唐军压境,他不思团结御敌,反而猜忌我家大人功高震主,屡次在朝堂发难,更暗中派人监视府邸,意图不轨!”
“我家大人担心夫人和小公子被扣为人质,或遭不测,才命我等拼死护送,秘密离开平壤,北上暂避。”
“一路艰难,盘缠耗尽,不得已才将大人珍藏的一株老参变卖,不想...竟引来祸事。”
他看向突地稽,满脸都是恳求的表情。
“国公爷,我等绝无刺探军情之意,实乃被逼无奈,只为求一条生路!”
“夫人和小公子更是无辜!”
“求国公爷看在...看在我家大人也曾与靺鞨诸部有过往来的份上,网开一面,所有罪责,渊承岳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