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河东果然如卢承庆所期望的那样,沸腾了起来!
只是这种沸腾,带着一种被强行煽动起来的刻意...
在晋阳县衙前,包括太原府衙门前,连续两天都聚集了数百名读书人。
他们大多穿着半旧的长衫,神情激愤,高举着一些文绉绉的请愿书或檄文,大声疾呼。
“请县尊驱逐奸商柳叶,还河东朗朗乾坤!”
“柳叶囤积居奇,祸乱粮市,罪在不赦!”
“商贾贱业,怎能凌迫士林?驱逐柳叶,以正视听!”
“唯有柳叶离开河东,粮价方能回落,民生方能恢复!”
他们引经据典,声泪俱下将柳叶描绘成一个唯利是图,扰乱地方的千古罪人。
虽然声势不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里面不少人是硬被拉来凑数的,喊口号都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与此同时,河东各地州县送往长安的加急奏报,如同雪片般飞向尚书省。
无一例外,全是参劾柳叶的!
措辞或严厉或恳切,内容大同小异。
柳叶在河东肆意妄为,哄抬粮价,已激起民愤,若不将其驱逐,河东恐生大乱!
最触目惊心的,是所谓的民意。
在卢氏严密控制的乡村,尤其是靠近卢氏大本营的区域,开始出现成群的佃户。
他们被管事们驱赶着,拖家带口,涌向县城。
他们大多沉默着,脸上带着茫然和恐惧,也有少部分被许了好处或威胁的,哭喊着竹叶轩抢了饭碗之类的口号。
人很多,黑压压的一片,确实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这股被强行制造的滔天民意,与府衙前读书人的清议,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官员奏报,三股力量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巨大的舆论罗网,铺天盖地地罩向柳叶,也罩向长安的朝廷。
柳叶在河东的名声,几乎在短短几天内,就从活菩萨,变成了祸乱之源...
流言蜚语传得更加离谱,甚至有人说柳叶在城外的金山都是假的,是用来骗人的。
整个晋阳城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气氛中。
而风暴的核心,柳叶却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局外人。
他根本没回城西二里坡的营地,也再没踏足晋阳城一步。
他带着席君买和孙仁师,骑着马,优哉游哉地在晋阳城周边的山水间转悠。
今天去某个山谷看看溪流结冰,明天去某个山头远眺雪景。
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去看了几处据说风水不错的古墓,跟当地的老人聊些故事,打听些便宜的山货野味带回农庄加餐。
他就像是在度假,一副完全没把外面风风雨雨放在心上的样子。
...
晋阳县衙。
县令周仪的头发,这几天白了不少,眼袋深重,整个人憔悴不堪。
他就像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屁股下面滚烫。
县衙前读书人的喧哗声,似乎穿透了墙壁,外面那些被驱赶来的佃户虽然被衙役隔开,但那沉默而密集的压力,透过窗户缝隙都能感受到。
“疯了,都疯了!”
周仪烦躁地抓着头。
“卢家这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吗?!”
他觉得自己快被这巨大的压力碾碎了。
上头的态度暧昧不明,卢家的逼迫咄咄逼人,柳叶那边又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行,必须得找到驸马爷!”
“必须让他赶紧想办法!”
周仪再也坐不住了,他知道柳叶在城外农庄一带活动,立刻带上两个心腹随从,出城直奔一号农庄。
好不容易在农庄外的一处小土坡下,堵住了刚从山里溜达回来的柳叶。
柳叶马鞍上还挂着几只刚打的野兔,一脸悠闲。
“驸马爷,可找到您了!”
周仪几乎是扑下马来,气喘吁吁,也顾不上什么官威了,赶紧自我介绍。
“原来是周县令啊...”
柳叶勒住马,笑呵呵地看着他。
“脸色这么差?有事?”
看着柳叶风轻云淡的样子,周仪都快哭出来了。
“驸马爷呀,您还有心思打猎?!”
“您看看这晋阳城,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卢承庆已经疯了,整个河东矛头全指着您啊,再这样下去,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到时候别说卢家,朝廷为了平息民怨,恐怕也不得不...不得不请您暂时离开河东,避避风头啊!”
柳叶挑了挑眉,示意席君买把兔子拿走,自己翻身下马,让席君买等人就地休息。
这才走到周仪面前,语气依旧平静的说道:“所以呢?周县令打算让我怎么做?”
到了这一步,周仪也顾不上别的了。
他才是晋阳城的主官,柳叶有根底,到时候顶多是回长安避避风头,可他要直接面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
“驸马爷,城外那一千五百万贯,您别再捂着了!”
“现在正是邀买人心的时候啊,加大抚恤力度,提高招工待遇,扩大放粮范围!”
“用钱,把那些被卢家裹挟的人心砸回来,只要钱花到位,民怨自然就消了,这是当务之急啊!”
周仪觉得自己说得非常有道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破局之法。
柳叶听完,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点古怪。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急得满头大汗的周县令,慢悠悠地问道:“周县令,你懂经济吗?”
“经...经济?”
周仪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
“这...这和下官说的有关系吗?下官说的是花钱买平安啊,经济...可是指理财之术?”
柳叶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摇了摇头,似乎觉得有些对牛弹琴。
“简单跟你说吧,粮价不是靠撒钱就能压下去的,尤其是在有人恶意囤积操控的情况下。”
“你现在让我继续砸钱,广施恩惠,表面上看能暂时收买人心,压制卢家掀起的浪头...但你想过后果吗?”
见周仪还是一脸的茫然,柳叶笑着带他来到已经摆好的茶桌胖。
柳叶不疾不徐的倒上茶,也给了周仪一杯,喝了一小口之后,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划拉。
“我撒钱,粮商看到市场需求反而更大了,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会更捂紧粮袋,把粮价抬得更高!”
“因为他们知道我有钱,会继续买,甚至百姓手里拿了我的钱,也会去买粮。”
“卢家更可以趁机推波助澜。”
“这就好比火上浇油,粮价会涨到一个更加离谱的地步,远远超出百姓的实际购买力。”
“这就叫通货膨胀!说白了,就是钱变得不值钱了,东西贵得吓死人。”
“最终,受害的还是那些真正需要粮食的老百姓,卢家手里握着粮食,可以熬,我呢?”
“我的钱总有花完的一天,老百姓拿到我的钱,买到了那么贵的粮食,又能撑多久?”
“到时候,就不是卢家煽动的民怨了,而是真正的的民变,那才是泼天大祸!”
跟周仪说这么多,完全是因为这个家伙脑子不是那么灵光...
可他毕竟是晋阳县令,还是高粮价的直接承担者。
简单来说,一旦柳叶败了,最倒霉的就是这个家伙。
于情于理,都该跟人家讲明白了。
况且,能用到他的地方还很多...
柳叶用枯枝点了点地。
“所以,现在不是撒钱的时候。”
“撒钱,正中卢家下怀,帮他们把粮价抬得更高,把火烧得更旺。”
“我要做的,是釜底抽薪,把卢家烧锅的柴火给他抽了,让他这锅高价粮汤,彻底烧糊!”
周仪听得目瞪口呆,柳叶口中的一些词汇,他闻所未闻,但隐隐觉得有些道理。
柳叶看着他这副榆木疙瘩不开窍的样子,耐心耗尽,嫌弃地挥挥手。
“行了行了,你回去好好琢磨几天,剩下的该干嘛干嘛,守好你的县衙大门,别被人冲了就行。”
“天塌不下来,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呢。”
说完,柳叶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周仪。
席君买立刻出现在周仪身后,淡淡的说道:“周县令,请!”
轰人的意思很明显...
周仪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看了一眼柳叶在地上划拉过得痕迹,只能一拱手,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