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内道与河东道接壤之地。
金色的车队在官道上缓缓前行,沉重的黄金压得车辙,深深陷入冻硬的泥地,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响动。
前方的探马,忽然飞驰回报。
“大东家,前方五里,官道被阻了!”
“说是修路,堆了好些土石木材,只留了个窄口子,咱们的车队根本过不去!”
前来传讯的玄甲军老兵,脸上带着焦急和愤懑。
贺兰楚石看着沉稳,实际上性子跟他妹子贺兰英没什么两样。
一听见这个消息,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修路?早不修晚不修,偏等我们来了修?”
“肯定是卢家那群缩头乌龟搞的鬼,我去给他们修开!”
说着,就要拍马往前冲。
“贺兰兄。”
柳叶的声音平静无波,勒住小红。
“这种事情急不得,慢慢等吧,卢氏不会让我们太早抵达河东。”
李靖坐在后面一辆宽敞些的马车上,车厢里小火炉上温着茶。
他正自己跟自己下棋,闻言眼皮都没抬,只拿起一枚棋子轻轻落下,而后悠悠的说道:“柳叶说的没错,这次是修路,前边说不定还会碰见山洪人祸,急不得。”
柳叶拨马凑近李靖的车窗,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笑道:“卫公好雅兴。”
李靖端起小茶杯,吹了吹热气,啜了一口,道:“既然停下来了,不如进来跟老夫聊聊!”
柳叶让车队停下来休整,将小红的缰绳交给席君买,而后钻进李靖的马车。
李靖看着棋盘,淡淡的说道:“下棋如打仗,有得有失。”
“想赢下这盘大棋,总得有些棋子,该舍就舍。”
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看向柳叶,意有所指。
“就比如现在,晋阳城外扣着的那枚闲子,你若是个狠得下心的,大可不管不顾,甚至...盼着卢家把他丢下棋盘。”
“那样,你师出有名,携两千万贯巨资,裹挟朝廷大义,煽动河东民心,更有无数眼红卢家倒下的豺狼,在后头等着扑上去撕咬。”
“一鼓作气,将卢氏连根拔起,岂不痛快?”
柳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听得出来,这个老狐狸口中的闲子,就是许昂...
“不行!”
柳叶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解释。
李靖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又落下一子。
“呵...老夫早就该想到。”
“当年在西域,龟兹王都就在眼前,胡大勇说,你在出征之前就严令,不得以任何小股部队为诱饵牺牲,引开大食人的主力骑兵。”
“否则的话,何至于让大军在城外旷野硬耗一个多月?”
“老夫当时只以为,是你收买人心的场面话,如今看来,你倒是真信这一套。”
柳叶看着远处官道上,隐约可见的障碍和晃动的人影,语气平淡却坚定。
“卫公,今天舍卒保车,明天是不是该舍车保帅?”
“后天轮到谁?大后天又轮到谁?等哪天轮到我自己被舍的时候,恐怕别人也会觉得理所应当。”
“竹叶轩能聚拢人心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冷冰冰的算计,而是每个在里头做事的人都知道,我这个大东家,不会轻易把他们当作随时可以抛弃的筹码。”
“人命,不是棋盘上的石头子儿!”
他顿了顿,笑道:“至于优柔寡断...或许是吧。”
“但我觉得,有些线,跨过去容易,想再回来就难了。”
李靖盯着棋盘,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黑子。
“那眼下这盘死局,你打算如何解?”
“河东粮价一日高过一日,农庄冲突不断,卢氏根深蒂固,你这以人为本的大旗,能帮你扫清障碍,让大军按时东征?”
“若因你心慈手软,误了辽东战局,动摇国本,这责任你可担待不起。”
“高句丽之战若成了的笑柄,你柳叶就是大唐的罪人。”
柳叶非但没有着急,反而露出一点高深莫测的笑容。
他从李靖棋盘上随手拈起三枚棋子,摊在手心,一枚黑,两枚白。
“卫公请看。”
柳叶指着第一枚黑子,悠然道:“这是许昂,卢承庆不傻,动了他,卢氏承担不起竹叶轩的怒火,更承受不起我和老许疯狂报复。”
“所以,许昂被攥在卢家手里,最多硌他们一下,却伤不了筋骨,卢家也不敢真把他怎么样。”
“扣着,反倒成了卢家的烫手山芋。”
他又指向第二枚白子。
“这是我们的农庄,眼下看着是被卢家煽动的人冲击,混乱不堪,流血冲突...”
柳叶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可你仔细看李义府报上来的消息,死的,亦或者是重伤的,可没有我们竹叶轩的庄户!”
“冲突是激烈,但死伤的都是卢氏那边煽动起来的佃户或者他们自家的打手!”
“李义府那小子精得很,派出去围堵卢家庄子,都是各庄抽调出来的精锐护院和退伍老兵,装备精良,组织有序。”
“普通佃户拿锄头跟他们打,不是找死是什么?”
“卢家想用混乱掩盖真实意图探查我们农庄的底细,李义府就将计就计,用卢家人的血,把水搅得更浑!”
最后,柳叶的手指点了点第三枚白子。
“这才是关键...粮食!”
“卢家想用高粮价筑起堤坝,困死我们,而我们...”
他目光投向那望不到头的沉重黄金车队。
“我们就是那破堤的洪流,只不过,冲垮堤坝的方式,未必需要蛮力。”
李靖的眼神终于从棋盘上完全移开,锐利地审视着柳叶:“你好像很有把握?但车队如此迟缓,十日之内,你能抵达晋阳城?”
柳叶将三枚棋子轻轻放回李靖的棋盘上,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卫公若有闲情,不如与我打个赌?”
“赌什么?”
李靖挑眉。
“就赌我能不能在十天之内,拿下晋阳城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属于卢氏的农庄!”
李靖沉默了片刻,默默的将所有棋子都收起来。
“你告诉老夫这么多,是不是想希望通过老夫的嘴,将这些消息送回长安?”
柳叶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某些人需要信心,更需要底气。
这种话若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难免会被人猜忌。
可李靖就不一样了。
他是局外人,跟柳家的瓜葛不甚,跟卢氏更是没有半点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