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啊!让你再敢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有人一边打还一边唾骂,仿佛打的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恶徒。
暴行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眼见麻袋里的人叫声越来越弱,挣扎几乎没有了,只有不似人声的呜咽和痛得全身抽搐的痉挛。一个领头模样的乞丐啐了一口:“行了!差不多了!走!”
七八条身影如同来时一样,迅捷无声地散入深巷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只留下地上一个破麻袋,以及空气中弥漫开的血腥味。
桑雯茵在小破院里等得心焦,眼看天都擦黑了还不见人回来,眼皮直跳。
她再也坐不住,带着两个同样惊慌的丫鬟,循着廖陵奚可能走的近路寻找。
当她们打着微弱的灯笼,循着隐约的哀嚎声踏入那条昏暗小巷时……
“啊啊啊!!”小丫鬟尖厉的叫声划破夜空。
灯笼昏黄的光圈下,桑雯茵看到了令她魂飞魄散的一幕:廖陵奚像一团被随意丢弃的烂肉,半个身子还在脏污的麻袋里,一条腿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已经肿胀变形,气息微弱。
“陵奚!”桑雯茵腿一软,扑了过去,双手颤抖着去解麻袋,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京城稍具规模的回春堂医馆,诊费贵得令人咂舌。
老大夫摸着胡子检查完廖陵奚那条断腿和满身青紫,脸色凝重地报了个价:“腿骨断了,要接骨正位,敷最好的药,还得静养小三个月……还有这些外伤内腑也得调养,得用参片吊着气。总得这个数。”
桑雯茵看着那老大夫伸出的几根手指,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她把廖陵奚留在医馆角落临时搭起的地铺上,转身冲到外面无人的街道角落,终于再也压抑不住。
“天杀的!皇城根下!天子脚下!竟有人敢下如此毒手!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咬牙切齿,因为愤怒和恐惧身体剧烈颤抖,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后怕席卷了她。如果……如果陵奚被打死了呢?她怎么办?
她一个人在这泥潭里怎么活?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桑雯茵懊悔得几乎要捶胸顿足,眼泪模糊了双眼,“当初我就该听奶娘的!什么金银俗气!什么玉簪翠钿碍眼!嫌弃俗气嫌弃难看,如今想想,我真是个蠢货!那些俗物才是救命的宝贝啊!”
她发疯似的在身上摸索,扯下耳垂上仅剩的一对成色普通的银丁香坠子——这已经是最不值钱的首饰了。
又解开衣襟,从贴身小衣里拽出一枚用褪色红绳拴着的镶银平安牌。
连个像样的玉佩都不是!
她冲进当铺,几乎是抢着把那对银丁香和小银牌砸在冰冷的柜台上:“当!全当了!给我银子!救命钱!”
当铺老板捏着那两样东西,慢悠悠扫了几眼,报出的价格让桑雯茵眼前发黑。
那点银子,连老大夫报出的诊金药费的一半都不到!
桑雯茵绝望地攥着那点可怜的钱冲出当铺,心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等陵奚好了,等我们有钱了,一定要找到那群下黑手的乞丐!把他们一个不留,统统弄死!
距离破败小院不算太远的某条臭水河河畔,有个废弃多年的石桥洞。
桥洞里因为位置隐蔽,竟成了京城一小股乞丐的据点。
桥洞深处,用破木板和捡来的脏兮兮的草席勉强围出个小空间,生着一堆篝火。
篝火边上,围坐着刚才行凶完毕的那七八个乞丐。
他们脸上全无凶悍,只有完成了任务的轻松和对今晚可能混上一顿饱饭的期盼。
领头那个打廖陵奚打得最狠的乞丐,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坐在篝火稍远处阴影里,一个虽然同样蓬头垢面,但依稀能看出身上袍子原本是上好细棉布的年轻人。
“帮主,活儿干完了!那姓廖的酸丁,腿被俺们敲断了,没三个月爬不起来!”那领头乞丐谄媚地笑着,递上一样东西,“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就这点玩意。”
阴影里那人懒洋洋地伸手接过去,借着火光一看,是几块碎银和一个瘪瘪的钱袋,掂量一下,估摸也就十两左右。
火光跳跃着,照亮了那张脸。
脸上也脏污,但眉宇间还残留着没洗净的轮廓和一丝傲气。
正是被永定侯府逐出家门数日的二公子——江柏川。
他哼了一声,似乎对这区区十两很不满意,但还是很满意地收起银子,然后抓起脚边一根带血的粗棍,往地上随意一杵。
“办得好!老子说过,跟着老子干,以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永定侯府知道吗?我大哥可是江锦昭!正儿八经的永定侯世子!那姓廖的狗东西,竟敢编排我大哥的不是,活该被打断狗腿!给我大哥出气!”
乞丐们互相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但嘴里却齐声答应着:“是!帮主威武!能给侯爷世子爷办事,是俺们的造化!”
火焰噼啪作响,烤得人脸上发痒。
乞丐们挤在火堆旁,低眉顺眼地恭维着。
一个年轻乞丐悄悄捅了捅旁边另一个:“永定侯二公子?住咱这桥洞?还自称‘帮主’?疯了吧他?”
另一个乞丐嗤笑,声音压得极低:“管他呢!跟着有奶就是娘!这家伙脑子不好使,还当自己是什么爷呢!打人给银子倒是痛快。下次还有活儿,老子照样干!”
“没错!有银子就行!侯府不侯府的,关咱屁事!”
……
桑雯茵已经在桑府角门斜对面那条窄巷的阴影里,蹲守了整整五天。
巷子狭窄,常年淤积着一股散不尽的潮味,混着旁边人家夜壶倾倒后的污秽气息。
开始时,桑雯茵还会强忍着恶心,后来便麻木了。
她的两条腿从酸胀变得僵硬,又从僵硬转为针刺般的痛麻,脚上那双已经开线的粗布鞋底早就被巷子里冰凉的泥水浸透,寒气顺着脚心往上爬。
她背靠着身后青砖墙,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桑府那扇角门。
偶尔有下人进出,门房懒洋洋地歪在条凳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桑雯茵每一次都绷紧身体,几乎要冲出去,可那点残存的理智把她牢牢捆在原地。
廖陵奚病得昏天黑地,府里能调动的丫鬟全都涌去了他屋里伺候,她栖身的那个小院彻底空了。
没人给她梳头,没人给她打水沐浴,更别提饭食茶水。
几天下来,她用光积蓄从街边买的几个冷硬窝头,头发胡乱在脑后缠成一团,脸上灰扑扑的,身上那套粗布裙裳更是脏得没了颜色。
她只能等。
等一个能见到母亲桑夫人的机会,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也是她逃离眼下这噩梦的指望。
当第六天上午的阳光,终于劈开阴云,斜斜地刺破巷内黑暗时,桑雯茵听到了桑府的大门方向传来隆隆声。
她猛地站起身,双腿登时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眼前霎时涌上一片黑雾,身子跟着晃了晃。
她赶紧一把撑住砖墙,剧痛让她强行压下了那股眩晕。
绝对不能错过。
她拖着腿,踉跄着扑出了巷口。
午后阳光亮得刺眼,她下意识抬手去挡,指缝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透过模糊的视野,她看到了那辆停在桑府大门前的华丽马车,窗上挡着名贵的云锦帘子,只隐约透出里面几个模糊的人影。
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妇和丫鬟簇拥在车旁,指挥着小厮搬动一个紫檀木踏脚凳放在马车下沿,服侍人上车。
最前面那个被人小心搀扶着的熟悉身影,即使只看到一个背影,桑雯茵的心也骤然攥紧。
“娘!”
她不顾一切地朝那辆马车扑了过去。
“拦住她!哪里来的疯婆子!”
门房老李那张刻薄的脸瞬间挤到了眼前,他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粗壮有力的手臂勒住了桑雯茵的腰。
“滚开!”桑雯茵不管不顾地挣扎着,指甲狠狠抓向身后老李的脸和脖子,“放开我!娘——是我!我是茵儿!娘!你看看我啊!”
她的脚在地上踢腾,带着泥水和几根被踩烂的草屑,溅到旁边一个年轻丫鬟崭新的裙摆上,引得那丫头尖叫着跳到一旁。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让正要上车的桑夫人动作顿住了。
她被一个老嬷嬷稳稳地搀扶着转过了身。保养得宜的脸上还带着即将赴宴的精心妆容,眉头蹙紧,带着一丝不愉的疑惑。
这身影衣衫褴褛,满身污秽,头发乱得像个草窝。
旁边的庶出三小姐桑雯珠和四小姐桑雯华早已钻出了车厢,此刻正掀着帘子一角,探头向外看,脸上写满了厌恶。
“吵什么?”桑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当家主母不容置疑的分量,“仔细惊了车马。怎地这般喧哗?堵住嘴拖开就是了。”
她只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疯乞儿冲撞了队伍。
“夫人…不是…夫人是我!”桑雯茵的力气在老李的死命钳制下几乎耗尽,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却仍努力仰起头,那双浸在泪水里通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桑夫人。
“娘!娘!是我啊!茵儿回来了!您看看我!看看茵儿啊!”
这一句“茵儿”,让桑夫人伸向踏脚凳的脚骤然停在了半空。
她扶着嬷嬷的手猛地一顿,她微眯起眼睛,第一次仔细地看向那张憔悴得脱了形的脸。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
“娘!娘救我!珠儿和华儿她们害我!她们把我卖给那个……”桑雯茵看到母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迟疑,心中骤然燃起微弱的希望火苗。
桑雯茵尖锐的控诉刚刚吐出半句,一个娇脆的声音陡然从车厢里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惊讶和担忧:“呀!母亲小心脚下!”
说话的正是四小姐桑雯华,她不知何时已轻盈地跳下车辕,两步就挤到了桑夫人身边。
脸上是浓浓的关切,伸出手亲昵地挽住了桑夫人的另一只胳膊,半挡在了母亲身前。
她一双眼睛上下扫了扫桑雯茵,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尤其是桑夫人,听得清清楚楚:“母亲,您老人家仔细脚下,可别磕碰着。看这脏的沾了晦气就不好了。也不知哪来的疯婆子,认错门了吧?”
她这话表面上是关心桑夫人脚下不稳,实则句句都指向桑雯茵的落魄脏污。
桑雯茵的控诉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
站在桑雯华身后的三小姐桑雯珠,眼神里掠过一抹阴冷的得意,但立刻便浮起了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
“华儿你这么一说,我才看清!天老爷!这不是茵姐姐身边那个下贱的奴婢翠芫吗?”
翠芫?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晴空霹雳,猛地在桑雯茵的头顶炸开。
她僵在原地,几乎无法呼吸。
桑雯珠根本不看桑雯茵惨白的脸,她只顾对着桑夫人卖力地表演:“母亲,就是这个丫头!当初茵姐姐她那般刚烈,为了全府的脸面宁可自己走了绝路。这丫鬟怎么还敢顶着主子的脸跑出来疯喊疯叫?”
她声音渐次低下去,却字字如刀,戳进桑夫人的软肋,“母亲,今儿可是二皇子府上皇长孙的洗三大日子,全京城有多少贵人盯着呢!万一惊动了贵人,看到府里的旧事这样闹腾,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二皇子那关难过不说,咱们桑家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名声可就全毁了!爹爹还在吏部任职呢!”
“珠儿说的是!”桑雯华立刻接腔,“一个死透了的小蹄子,想冒充主子想疯了?凭你也配!母亲,可千万别因着这点心软耽误了吉时,二皇子府的贵人们都等着呢!”
周围那些候着的丫鬟婆子,原本还有些茫然地看着,此刻听了两位小姐的话,看向桑雯茵的眼神瞬间变了。
从最初看疯妇的些许怜悯,变成了彻底的鄙夷和冷漠。
“真是晦气,死人还蹦出来作乱……”
“八成是想当主子想疯了……”
“啧,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窃窃的低语像小飞虫,嗡嗡地钻进桑雯茵的耳朵。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
她疯了一样,将最后残存的气力全部都压榨出来,拼死地向前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