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之前,莫识从来没和真人下过围棋。
并非不通棋艺,只是对弈于他而言同样算社交,一切和社交搭边的事,他都不太能提起兴趣。
所以,莫识总会选择和AI对局:简洁明了干脆利落,还犯不上为了输赢起无谓争执,无比省心省力。
他神情凝重地坐到那张沙发椅上,薄唇轻抿,半垂眼眸盯着桌上棋盘。
路其安无声无息跟随,叠起手臂压在椅背,歪着脑袋越过人肩头观察局势,仿佛随时准备唤路逢笑救场。
路老爷子身为长辈,伸手在乌木棋奁中随意抓出几颗白子,攥握于掌心,朝莫识颔首,示意他置棋猜先。
莫识也点头回应,捏起两粒光滑黑子,放置在面前。
掌心白棋掷在棋盘中央,不多不少恰是四颗,双数,莫识猜对了,该由他执黑先行。
虽说围棋本身规则上实现了公平,但黑方与白方有细微差异,比如黑方棋路主攻杀,白方则主防守。对业余选手来说,黑棋往往比白棋更易上手。
莫识不确定对手水准,于是计划先稳扎稳打。前几个来回看不出什么优劣。路其安偷偷从黑棋棋奁里摸来两颗把玩——这副棋皆是上好的和田玉所制,黑子是由墨玉雕琢打磨成,触手温润,光泽细腻,摸起来挺舒服。
黑白色逐渐占据近半棋盘,棋艺高下有所显现。
路老爷子看似不动声色,但额头隐隐冒出细汗,他常下慢棋,往往精心计划半晌才定下一子,莫识却只用几秒钟便落子回击,精准攻破布局,像是无需思考。
“抱歉,我习惯了快棋的节奏。”在路老爷子第四次卡壳后,莫识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真诚地道歉,“您慢慢来,是我的问题。”
快棋和慢棋下法差异不小,棋手各有擅长,这再正常不过。
可倘若同场对局内一快一慢,慢方还输给快方,精心筹划比不过条件反射,这着实太过丢脸了。
老人皱紧眉头,自尊心作祟,他硬是强撑着压缩思考时间,尽力加快速度。
不多时,场上再无单官,已是终局。路其安临时充当裁判上前数目,未出预料,莫识大获全胜,且胜败差距不小。
“…再来,再来一场。”路老爷子收起棋子,面色严肃。
于是交换先后手重新开局。
莫识愈来愈得心应手了,或许受性格影响,他更擅防守反杀,而非主动进攻。白子起初略显劣势,实际是他故意藏巧于拙,让对手放松警惕,再在棋势将成时从薄弱处落手,利落改换局势。
棋局如战局,顷刻之间即可天翻地覆。
这回,路老爷子输得更惨。
莫识感觉对方水平貌似不如AI,只当作长者谦让小辈:“承让了。”
“再来!”老人归拢棋子,情绪有些亢奋,明显是上头了,未因年迈而混浊的眼眸迸出灼灼亮光。
不懂如何放水的人对上越输越坚持的人,眼看对弈就要无止无休继续下去,路其安将手背到身后,朝窝在奶奶身边玩毛线团的路逢笑招了招。
小姑娘头脑机灵,反应很快,趁两人尚未开始第三局,蹦跳着靠近爷爷,抱住他要去取棋子的手臂,脸颊贴上去,挤出软绵绵肉弧:“爷爷不要下棋了嘛,陪我玩陪我玩!”
路老爷子神色微变,看了看棋盘似有留恋,再低头看看路逢笑。
终究敌不过那双圆睁的明亮眼眸,他深深叹气,将棋奁往旁一推,慈爱地任由女孩摆弄棋子拼凑图案。
*
两局围棋耗费了约一小时时间,邀请的亲友早已齐至。见家长的环节总算结束,路铮和苏婉婷放心离开书房,刚踏出房门便碰到了管家,于是先行去会见客人。
这下房间内只剩老夫妇和路逢笑,以及两位“受害者”。
路老爷子有话想说,几次想开口,皆因路逢笑在场堪堪停住,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密布阴云攀上眉目。
他年轻时的果敢近乎残忍,时至今日行将就木,仍未被磨尽锐利棱角,但岁月育出了心底柔软。路老爷子再也无法做到忽视亲人,尤其是在他身边长大的路逢笑。
先提起话题的一方,会更容易掌握主动权。出于敬重,路其安等了两分钟,才轻笑一声,随意般问道:“大伯和堂哥没回来吗?看来是最近在忙,真稀奇。”
一句话硬生生拐出十八个音调。
没想到男朋友还有这等阴阳怪气的本事,莫识怀里揣着抱枕,窝在沙发椅中,忍不住回首仰视。
他那年轻爱人直起身站定,单手轻轻搭在椅背边缘,呈现出保护姿态,漂亮温柔的眉眼半掩在刘海阴影下,笑容还挂在脸庞,可莫识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张笑脸很……
很单薄,或者用更常说的形容词:虚伪。
不过他有私心,拒绝用这样贬义的词汇形容路其安,特意挑出个委婉抽象的形容词代替。
莫识甚少见到恋人如此强硬的一面,用指尖托着下颌认真观察。他能看出,路其安表面在笑,其实已经气得不轻,负面情感积压近临界值,忍了好久终于爆发。
也对,哪有从来都好脾气的人,只不过是惯会表演罢了。
他果然适合当演员。莫识思维有点跳脱,胡乱地想。
莫识在神游,路老爷子冷脸不说话,路逢笑听到自己父亲与哥哥的事情,安安静静攥紧一枚棋子,怀着不安预感仰头,等待后续。偌大的书房内,唯独窗边摇椅晃动的声响未受影响,老夫人旁若无人,不疾不徐织着围巾。
路其安佯装平静和爷爷大眼瞪小眼,悄悄挪动左手放在莫识肩头。
“他们在忙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吗。”路老爷子终于愿意接话,老花镜后目光犀利如刀,语气沉肃,“何必绕弯子,我是年纪大了,可还没成痴呆。”
“哦,我看您分明知道大伯的想法却不阻止,还以为您执意要护着他们呢。”路其安一语点破,低顺眉眼摆出谦恭姿态,反显得说出的话更嚣张,“看来是我误会您了。”
路老爷子眯了眯眼睛。
的确,早在路林和江家刚建立起合作关系时,他就清楚知道他们的计划,之所以未加干预,一不方便取证,担心打草惊蛇叫其中内情被掩饰;二是想顺水推舟,逼迫路其安求助,让他继承家业。
三是还心怀期冀,希望大儿子能良心发现痛改前非,中途放弃计划。
可惜,他错了,错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