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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袋锅子再次被点燃,辛辣的烟雾缭绕升腾,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压力。

每个人都低垂着眼睑,目光游移,不敢与其他人对视,仿佛那坑洼的炕席纹路里藏着解决难题的答案。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名额分配,是个一不小心就能点燃全村矛盾的引线。

谁家没有几个适龄的后生?谁不想自家孩子跳出农门,端上铁饭碗?

就连在座的几位,心里又何尝没有为自己的子侄盘算过?

但这念头刚一冒头,就被更强大的理性和对村子整体的责任感压了下去。

大队长孙永年的为人,他们太了解了。

孙永年深吸了一口旱烟,让那浓烈的烟气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仿佛能看穿他们心底那点不便明言的私心。

他没有点破,而是用那带着战场硝烟烙印的、不容置疑的沙哑嗓音,一锤定音:

“其他的名额先搁一边不说,”他的手指在炕桌上重重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孙明福家,孙满粮家,孙喜娃家,这三家,必须每家都有一个名额!这一点,大家伙儿都没意见吧?”

他目光如炬,环视众人。

提到这三家,在场的干部们脸色都是一黯,随即纷纷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孙明福,早年修水库砸断了腰,瘫在炕上十几年,老婆熬白了头,几个孩子面黄肌瘦;

孙满粮,爹娘死得早,自己是个老实巴交的闷葫芦,媳妇身体不好,拖着俩娃,家里穷得叮当响,年年欠队里口粮钱;

孙喜娃,更是个苦命人,前年上山砍柴摔下了崖,人没了,留下孤儿寡母,媳妇咬着牙硬撑,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

这三家,是孙家屯公认的、底子最薄、最难熬的人家。

把名额给他们,是雪中送炭,是救命稻草,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这不仅是帮扶,更是一种基于宗族血缘的道义。

“没意见!”

“应该的!”

“明福叔他们家,早该拉一把了……”

见众人一致同意,孙老六脸色稍缓,但随即又绷紧了。最难的是剩下的五个名额。

空气再次凝固。五个名额,面对的是村里几十户人家,几十个眼巴巴盼着出路的年轻后生。

给谁?不给谁?凭什么?按家境?按关系?按表现?无论哪种标准,都难以服众,势必会引发无穷的争吵和怨怼。

支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成一声叹息。

会计老孙头下意识地摩挲着空酒杯,眼神复杂。

民兵队长孙大壮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自家侄子也正好符合条件……每个人心里都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既盼着能为自家或亲近的人争取,又深知这事关全村稳定,绝不能徇私。

孙永年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何尝不明白他们的难处?但正是明白,才更不能开口子。

他猛地将烟袋锅子在炕沿上“梆梆”磕了几下,震落了烟灰,也震得众人心头一凛。

“都给我收起你们心里那点小九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战场指挥官的决绝和杀气。

“这次的名额,是玄子给全村挣来的福分,不是给哪一家、哪一个人的!

我们要对得起玄子的这份心,更要对得起全村老少爷们的信任!”

他站起身,虽然年纪大了,腰背却挺得笔直,那股在枪林弹雨里淬炼出的气势瞬间笼罩了整个屋子,让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

“我的意思就一个:公平!公正!公开!”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冰雹。

“村里所有年龄合适的后生,只要没犯过原则性大错,有一个算一个,机会均等!”

他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说出了最终方案:

“等会儿,咱们就去敲钟,召集全村开大会!就定明天上午,在大队部门前的空地上,让所有符合条件的小辈们,来抓阄!”

“抓阄?!”有人失声低呼。

“对!就是抓阄!”孙永年斩钉截铁,“凭运气!抓着了的,是老天爷赏饭吃,是祖上积德!抓不着的,也怨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谁都别想搞特殊,谁都别想走门路!”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凶狠,里面翻滚着真正见过血的人才有的戾气,像一头护犊的老狼,死死盯着潜在的威胁。

“我把话撂在这儿!”他声音冰冷,带着金属般的质感,“这次抓阄,谁敢在里面搞小动作,谁敢事后嚼舌根、闹事,败坏村里的风气,别怪我孙永年不讲情面!

我们孙家村,容不下这种坏了心肝、忘了祖宗的东西!”

那毫不掩饰的杀气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他们丝毫不怀疑大队长的决心和执行能力。

当年清算的时候,村里有几个想趁乱搞事的二流子,就是被孙永年带着民兵捆起来收拾得服服帖帖,差点打断腿。

他是真敢下手,也真有那个威信。

短暂的震惊和本能的一丝遗憾(为自己家可能失去的“操作空间”)过后,涌上众人心头的,反而是一种奇异的释然和认同。

是啊,抓阄,看似儿戏,却是在当前情况下,最能堵住悠悠众口、最大限度保证公平的办法了。

虽然自家孩子能否抓到全凭天意,但至少,大家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不用担心暗箱操作,不用担心权力寻租。

这对于质朴而重视集体观念的村民们来说,是能够接受的。

“我同意!”支书第一个表态,神情肃然,“永年说得对,抓阄最公平,大家都没话说。”

“就这么办吧,听队长的。”会计也点了点头。

“对,凭运气,谁也别怨!”孙大壮瓮声瓮气地附和,虽然心里为自己侄子叹了口气,但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妇女主任也连连点头:“是该这样,不然非得打破头不可。”

看到众人虽然神色各异,但都接受了这个方案,并且没有流露出不满或怨恨,孙永年紧绷的脸色这才真正松弛下来。

他知道,留在村子里的这些老伙计,终究都是明事理、顾大局的。

孙家村的根,还没烂。

“好!既然都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孙永年大手一挥,“走!现在就去大队部,敲钟!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