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的名头,算是彻底在金陵城立住了脚。
至于那场阴谋的主使“万芳斋”,早已沦为全城的笑柄。
风波过后不出两月,万芳斋便灰溜溜地关了门。
曾经的那块金字招牌,最终被人劈开,当成了引火的劈柴。
与之相反,探春的屋子,却日渐喧腾。
随着订单增多,她索性租下隔壁院落。
开了道月亮门,将作坊与住处彻底隔开。
新雇了十几个手脚勤快的妇人,流水作业,各司其职。
小小的院落里,终日浮动着清甜花香与干净的药草气。
那是希望的味道。
惜春的画作,也由甄家引荐,成了金陵文人圈子里争相收藏的雅物。
她不再画那些孤寂清冷的残荷败柳,笔下开始沾染了人间烟火气。
街头巷尾的叫卖,秦淮河上的笙歌,都成了她画卷中的风景。
润笔的银子,也从最初的十两一幅,渐渐涨到了五十两,甚至百两。
有了这两份扎实的进项,贾家人的日子,才算是真正好过了起来。
桌上的饭菜,从刮嗓子的窝头咸菜,变成了荤素得宜的两菜一汤。
虽远不及当年国公府的豪奢,却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添了血色。
贾母的身体日益好转,不再整日卧床,偶尔能拄着拐杖在院中走动片刻。
迎春和李纨的脸上,也褪去了那层蜡黄,添了几分江南水土养出来的温润。
就连宝玉,似乎也从那团混沌的浆糊里,被拽出来了几分。
他不再终日痴傻,开始帮着李纨打理花草,或是在惜春作画时,安静地侍弄笔墨。
话依旧不多,眼神里,却终于有了光。
这个家,像一棵在严冬里被霜冻的老树,终于在春风里,颤颤巍巍地,抽出了几抹新绿。
这日午后,探春正在作坊里核对新一批“珍珠玉容粉”的成色。
忽听前院传来一阵喧哗。
她放下手中的妆品,微微蹙眉。
如今“海棠春”的生意都由李纨在前院照应。
鸳鸯在照料贾母之余,也帮忙接待些熟客,素来稳妥。
若非出了棘手的事,断不敢如此吵嚷。
探春擦净双手,快步绕过新砌的月亮门。
人未到,一个尖利的嗓门先刺入耳中。
“瞎了你的狗眼!”
“我们是你家二姑娘的婆家!”
“是来走亲的,你也敢拦?”
探春走到前院,只见院门口,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正与鸳鸯对峙。
那妇人四十出头,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褙子,颧骨高耸,眼神刻薄。
此刻正叉着腰,唾沫横飞。
她身旁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生得人高马大,眉眼粗犷。
可那双眼睛,却不甚老实。
视线如黏腻的虫子,在院中的廊柱、桌椅,乃至鸳鸯的发簪和衣料上逡巡。
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要把所有东西都换算成银子的贪婪。
探春心口蓦地一紧。
二姐姐的婆家?
孙家!
她记得清楚,二姐姐许配的人家,正是大同的孙家。
后来贾家获罪,孙家也因站错了队被抄家贬官,这桩婚事便再无人提及。
谁能想到,他们竟会在这时找上门来。
“住嘴。”
探春一声冷斥,瞬间压过了那妇人的叫嚷。
她对满脸为难的鸳鸯道。
“鸳鸯姐姐,让他们进来。”
随即,她转身快步走到李纨身边,低声吩咐。
“大嫂,劳烦你去请祖母和二姐姐到堂屋。”
堂屋里,气氛有些凝重。
贾母坐在上首,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李纨站在她身旁。
那孙家母子一进来,孙母便换上了一副笑脸,嘴里啧啧有声。
“哎哟,老亲家,你们这日子,过得可真不错!”
“这院子,这摆设,比我们家可强多了!”
孙绍祖则大咧咧地胡乱作了个揖,一屁股就在客座上坐下,端起茶碗便牛饮起来。
一双眼,却肆无忌惮地在探春和李纨身上来回扫视。
那眼神,轻浮,黏腻,带着一股审视货物的狎昵。
探春胃里一阵翻搅,面上却不见分毫。
贾母的眉头拧了起来,轻轻咳了一声。
“不知亲家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瞧老太太说的,自然是为孩子们的亲事来的!”
孙母一拍大腿,嗓门又高了八度。
“我们家绍祖,和你家二姑娘,可是定了亲的!”
“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咱们两家虽然都遭了难,可这父辈定下的亲事,哪有废了的道理!”
她说着,推了一把身边的儿子。
“绍祖,快见过你岳母……哦不,快见过亲家老太太!”
孙绍祖这才懒洋洋地站起身,敷衍地拱了拱手:“老太太安好。”
话音刚落,门帘一挑,迎春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件浅绿色的褙子,衬得一张脸愈发白净,眉眼温顺。
近日安稳的日子,让她比在京中丰润了些许,像一株被雨水洗过的柔弱花枝,带着湿漉漉的秀气。
孙绍祖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他原以为,败落的国公府小姐,定如他妹妹一样,是个面黄肌瘦的苦菜花。
没想到,竟是这般一个标致水灵的美人儿。
“哎呀,二姑娘来了!”
孙母笑得满脸褶子,热情地就要上前去拉迎春的手。
迎春本能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她的目光,在触及孙绍祖那双充满欲望和侵略性的眼睛时,猛地僵住。
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
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不明白这股没来由的恐惧从何而来。
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像一头披着人皮的恶狼,随时会扑上来,将她撕得粉碎。
“二妹妹,过来坐。”
探春察觉到她的异样,立刻出声,将她唤到自己身边。
迎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躲到了探春身后。
她垂着头,整个身子都在细微地发抖。
孙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随即又道:“瞧瞧,二姑娘这是害羞了。也是,女儿家脸皮薄。”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坐下,开门见山。
“老太太,我们今天来,就是想商量个日子,把二姑娘迎进门。”
“我们孙家,虽说不比从前,但也是正经人家,断不会亏待了二姑娘。”
“往后,咱们两家成了亲家,就该互相帮衬着,这日子啊,只会越过越好!”
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探春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什么互相帮衬?
分明是闻着味儿的苍蝇,看她们家刚有点起色,就迫不及待地想扑上来吸血!
贾母捻着佛珠,没有立刻答话。
一桩沉寂多年的婚约,如今被翻了出来。
按理说,履行婚约,天经地义。
可这孙家母子上门的方式,实在太不上台面。
不请媒人,不备礼品,空着两只手就来“商议”。
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通知。
再看迎春那吓得煞白的脸,和孙绍祖那副德行,她心里也犯了嘀咕。
“此事,事关重大。”
贾母缓缓开口,斟酌着词句。
“容我们,商议几日。”
“这还有什么好商议的?”
孙绍祖终于不耐烦了,语气蛮横。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
“难不成你们还想悔婚?”
他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贾母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孙公子。”
她开口,声音冰冷。
“我贾家虽败,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要讲究个两厢情愿。”
“我二孙女如今父母虽不在身边,却也不是集市上的货物,任由你想娶就娶。”
孙绍祖被她一番话噎得脸色涨红,正要发作,却被他母亲死死按住。
孙母打着圆场:“哎呀,老太太别生气,绍祖他年轻,说话直。”
“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盼着早日完婚。”
“这样吧,我们也不催,给老太太三天时间考虑。”
“三天后,我们再来听信儿。”
说完,便拉着一脸不忿的孙绍祖,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