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门大开。
自观主清虚真人往下,数千名昆仑弟子身着统一的太清观道袍,自山门处沿阶而下,分列两旁。
白袍如雪,肃然而立。
这阵仗,昆仑数百年未有。
当黛玉领着三个孩子出现在山门前时,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
“恭送小师叔!”
“恭送小师叔祖!”
两声尊称,汇成撼天动地的巨浪,自山门处炸开,席卷了整座昆仑雪峰。
震得积雪簌簌而落。
这声音里,再无半分初见时的试探与轻视。
只剩下最纯粹的、发自肺腑的敬畏。
清虚真人排众而出,走到黛玉面前。
他神采奕奕,伤势尽复,气息甚至比从前更加精纯。
当着所有弟子的面,他对着黛玉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道袍下摆几乎触及地面。
“小师叔此番大恩,昆仑上下,没齿难忘!”
声音沉凝如钟,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日后但有差遣,我昆仑弟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黛玉侧身避过半礼,只以眼神示意。
“清虚师侄,言重了。”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那站在殿前廊下的孤单身影。
“我不在时,还望你多照看师兄。”
清虚真人立刻会意,恭敬应下。
“弟子会的!”
离别的气氛中,琳琅成了最忙碌的人。
她正被几个年纪相仿的小道童围着,一边抹泪,一边还不忘将人家塞过来的点心包袱系在背上,小小的衣襟也被塞得鼓鼓囊囊。
小宇轩则板着一张小脸,学着小大人的模样,对着几个曾与他一同玩耍的年幼弟子,像模像样地抱了抱拳,算是告别。
文杰牵起弟弟的手,安静地走到了黛玉身边。
是到了离别的时候了。
在昆仑众人的注视下,四人一同踏上了那道自云海中延伸而下的光梯。
天梯的光华在他们脚下寸寸消散。
昆仑的声响被彻底隔绝于身后。
然而,当天梯光华散尽,脚踏实地的瞬间。
风里带着人间烟火与西疆黄沙的气息,扑面而来。
目之所及,是死死堵在昆仑山脚,一眼望不到头的汹涌人潮。
乌泱泱的一片,全是人头!
数不清的西疆各部族百姓。
身着五花八门的服饰,扶老携幼。
从戈壁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他们将山下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黑压压的人群朝着昆仑雪峰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地跪拜下去。
额头叩进尘土。
神情狂热。
震天的呼喊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几乎要将天边的云层都冲散。
“山神显灵了!”
“求山神赐福西疆!”
一个壮硕的汉子激动得满脸通红,扯着嗓子大吼。
“我婆娘咳了半年的血,眼看就要不行了!”
“昨天喝了一捧雪山水,今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这不是山神显灵,是什么?”
“还有我。”
“我家的羊!病得都站不起来了。”
“也是喝了融化的雪水,今天比没病的还精神!”
“神迹!是神迹啊!”
原来,黛玉之前炼丹引动的天地异象,为文杰塑体时散逸出的磅礴生机,并未完全消散。
这些最精纯的灵气,早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昆仑的皑皑白雪之中。
冰雪融化,顺流而下,汇入溪流,滋养了方圆百里的土地。
人畜饮之,小病自愈,大病缓解,人人精神健旺,百病消除。
在这片缺医少药,人命脆弱如草芥的西疆大地上。
这就是神明降下的恩典,是活人无数的甘霖!
黛玉看着眼前这堪称疯狂的一幕,瞬间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她,不知不觉间。
竟成了别人口中的“昆仑山神”。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个眼尖的牧民。
猛地看到了从山上路径走下来的黛玉一行人。
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呼。
“快看!”
“是山上下来的仙人!”
“是山神娘娘身边的仙童!”
“唰”
成千上万道狂热的视线,瞬间聚焦在了他们四人身上。
呼声一传十,十传百。
不过转瞬功夫,“昆仑山神降世”的消息,便传遍了附近的部族。
沼仑部的丝卡拉大祭司也在人群中。
她带着族人,竭力维持着秩序。
但面对如此狂热的信徒,也是力不从心。
她一眼就看到了从天梯上下来的黛玉一行。
对这几日昆仑山下的异象,有了明悟。
黛玉心头一沉。
麻烦了。
她最不愿招惹的,就是这种因果。
被凡人当成神明供奉,香火愿力缠身。
对修行者而言。
是福,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姐姐……这么多人。”
“我们……我们怎么过去啊?”
琳琅扯了扯黛玉的衣袖,小脸有些发白。
看着那些狂热叩拜,状若疯魔的百姓,声音里都带上了颤音。
小宇轩“噌”地一声,将那柄从不离身的小木剑拔了出来。
小小的身子倔强地挡在文杰身前,摆出一个自以为很凶狠的架势。
“你们别怕!”
文杰也被这山呼海啸般的阵仗惊到了。
但他没有哭,只是小脸绷得紧紧的。
默默地攥住了黛玉的衣袍,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她的腿。
他躲在黛玉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半个小脑袋。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带着远超同龄人的警惕与审视。
打量着那片疯狂的人海。
黛玉一手搂住文杰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无声地安抚。
她抬眼望向那片黑压压的人潮,人声鼎沸,尘土飞扬。
硬闯,必然会引起更大的骚动。
解释?
对这些已经将她奉为神明的人来说,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她拉着三个孩子,悄然后退了几步。
隐入一块山脚下的巨石阴影里。
喧嚣的人声仿佛被隔开了一层。
“都别出声。”
她低声嘱咐了一句。
随即,黛玉闭上了眼睛。
外界的一切嘈杂瞬间远去。
她的心神沉入识海。
一道无形的指令发出。
一波波精纯至极的木灵之力,无声无息地从她体内逸出。
顺着她的脚底,悄然钻入了身下干涸的西疆土地。
人群中,最前方的骚动忽然一滞。
有人感觉到了什么。
地面在震。
不是剧烈的摇晃。
而是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细微而密集的脉动。
“咔。”
一声轻响。
在数万人的喧嚣中,本该微不可闻。
可这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
紧接着,是“咔咔咔”的连片脆响!
在无数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
他们脚下龟裂的干土中,一抹又一抹顽强的嫩绿。
冲破了坚硬的地表,疯了一般地向上生长!
枯黄的草根瞬间被染上生机,抽出翠绿的新叶。
那些在苦寒中挣扎求生的低矮灌木,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枝条。
红、黄、蓝、紫……
无数不知名的小花,迎着凛冽的寒风,悍然绽放!
枯黄的戈壁,被一片又一片的斑斓色彩蛮横地侵占、覆盖。
不过几个呼吸。
昆仑山脚下这片肃杀荒凉的戈壁,赫然化作了一片五彩斑斓的锦绣花海。
浓郁到化不开的花香,混杂着青草的湿润气息。
霸道地冲入每个人的鼻腔,沁人心脾。
山呼海啸的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颠覆常理的一幕,震得失了魂。
死死地盯着那片凭空出现的花海,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有人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有人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是因为狂热,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就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
一道清冷却清晰无比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拂过每个人的耳畔。
就好似在他们身边低语。
“神恩已散,融于山川草木。”
“归去。”
这声音空灵而威严,不带一丝情绪,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志。
话音落下,人群终于安静下来。
一个离花海最近的汉子。
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了一朵离他最近的紫色小花。
花瓣上,竟凝结着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他鬼使神差地将那颗露珠凑到嘴边,轻轻一抿。
一股清冽的甘甜瞬间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滑下。
化作暖流,涌遍四肢百骸。
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神露!”
汉子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激动得浑身颤抖。
“这是神赐的甘露!”
这一声,彻底点燃了死寂的人群。
人群再次沸腾!
但这一次,不再是盲目的拥堵和叩拜。
人们带着感恩与虔诚,小心翼翼地走进花海。
采摘那些带着“神露”的花朵。
有人甚至脱下外袍,将花朵仔细地包裹起来。
准备带回家乡,分享给自己的亲人。
看着渐渐散去,脸上洋溢着希望与满足的人潮。
黛玉藏在巨石之后,总算松了口气。
巨石的阴影,隔绝了黛玉与外界。
却隔不断那位大祭司的视线。
丝卡拉就站在那里,一身繁复的祭司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她的面容被岁月刻上了沟壑。
眼神却如雪山下的深湖,沉静通透。
她没有说话。
只是对着黛玉藏身的方向。
缓缓地、郑重地弯下了腰。
右手抚心,行了一个古老而庄重的部族大礼。
那不是对神只的狂热叩拜。
而是一种平等的、源自灵魂的致敬。
礼毕,丝卡拉直起身。
转身面向依旧有些骚动的人群,举起了手中的枯木法杖。
法杖举起的那一刻。
所有属于沼仑部的族人。
无论男女老少。
立刻停止了采摘花朵的动作,齐刷刷地站直了身体。
他们自发地向两侧退开。
用身体和敬畏,硬生生在拥挤的人潮中。
开辟出一条笔直的、通往远方的道路。
道路的两旁,是俯首的信徒。
道路的尽头,是迪州城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
丝卡拉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巨石的阴影。
这才带领着自己的族人,汇入散去的人流,心满意足地离去。
直到她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戈壁的尽头。
黛玉才牵着三个孩子从巨石后走了出来。
登上了早已等候在一旁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与窥探。
“青阳姐姐,你……你这是,把整个江南的春天,都给搬到这戈壁滩上来了?”
车厢内。
琳琅再也憋不住了。
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声音都在发抖。
小宇轩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他整个人都快贴在了车窗上。
使劲往外瞅着那片匪夷所思的花海。
嘴里不停地“哇哇”赞叹。
黛玉没解释什么。
只是伸手,将一直紧紧抓着她衣角的文杰揽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走吧。”
她对着车夫的方向,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得嘞!”
车夫一声清亮的吆喝。
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鞭。
马车随即平稳地启动。
车轮碾过铺满鲜花的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浓郁的花香顺着车窗的缝隙钻了进来,满车芬芳。
马车驶上了那条由虔诚和敬畏铺就的道路,朝着迪州城的方向疾驰。
车窗外,是西疆苍茫的风景。
车窗内,是归心似箭的家人。
这一次的归途,心境已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