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站在沙州城外,距城十里的一座山坡上,手持千里镜,目光紧紧锁定远处沙州城外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的景象。
北图攻势越发凶猛,有好几次都被敌军攻到了城下。
圣上见此情形,原本就紧绷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阴霾密布。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向同样面色黑如锅底的南安王世子,眉头紧皱,带着几分怒意与急切,高声问道:“朕调的十万兵马何时能到?”
南安王世子赶忙躬身,恭敬回禀:“回圣上,肃州调来的五万兵马,据探子回报,今夜子时前必能抵达。只是,从伊州调遣的另外五万兵马,至今暂未收到确切消息,不知是行军途中遇阻,还是消息传递有所延误。”
本来听到肃州兵马能在今夜子时前赶到,圣上紧绷的面色瞬间和缓了几分。
然而,当听到后半句话后,圣上脸上的和缓之色瞬间消散,整个人沉肃起来,眉头紧紧锁起。
伊州与沙州之间的距离,相较于肃州到沙州而言,明显更近。
此次调兵驰援的命令早在十日前便以八百里加急的传令方式传出,即便传令兵在途中因各种状况而使消息传递延误了一日半日,但一般这种十万火急的军令,伊州守城的将军在接到命令后,理应迅速点齐兵马,即刻出发。
如此算来,伊州兵马无论如何也该比肃州兵更早抵达沙州才是,可如今却未收到任何消息。
这实在太过蹊跷,圣上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在他看来,如今这情况,不是伊州城内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使得兵马无法按时出征,就是伊州守将心怀不轨,已然叛变,却故意扣押消息,按兵不动。
圣上当机立断,回头向权景朔下令:“权爱卿听令,即刻从你们凉州城借调八万将士,火速驰援沙州。”
凉州城驻军总数不过十万之众,圣上一纸调令将其中八万精锐尽数抽调至沙州前线。
如此一来,凉州城内剩余防务形同虚设,宛如空城。
权景朔此番被圣上点明随行,并非单纯护卫左右,实则是圣上给他机会,让他积攒军功,将功折罪。
权景强与权景利兄弟二人所犯之过,往大了论,是暗中勾结外族,有通敌叛国之嫌。
此事若深究细查,不仅他们自身难逃凌迟之刑,更会累及整个权家。
圣上暂且按下此事,只因沙州告急,战云密布,北图铁骑已调兵三十万,赶赴沙州。
值此存亡危急之秋,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此时身边能独当一面的统帅不过寥寥数人。
圣上在凉州城盘桓数日,知权景朔治军严明、用兵如神,纵然其族弟铸下大错,仍需倚仗他来力挽狂澜,这才隐忍不发。
权景朔心中暗自长叹,往事如潮水般翻涌。
他忆起年少时孤身远游,恰逢彼时还是东宫太子的圣上微服私访,二人于市井茶肆中偶遇,一见如故,相交莫逆。
那时的圣上虽未登大宝,却已显露出帝王胸襟,与他论及兵法韬略时更是惺惺相惜。
如今想来,这份旧日情谊,竟成了他危难之际的救命稻草,让他多了次将功折罪的机会。
他想起妹妹所言\"估计十年内北戎无力大举进犯凉州\",再想想黛玉所表现出的异常,终是按捺下满腔复杂心绪,果断抱拳领命而去。
况且,权景朔心中自有一番计较,率领自己熟悉的兵马作战,彼此间早已形成无需言语的默契,这份熟稔与信任,岂是临时调遣来的兵马所能比拟?
念及此,他终究是将胸中万千思绪强行压下,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决然。
待权景朔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圣上忧心忡忡地看着从城头上射下的稀稀落落的箭支。
很显然,城内的弓箭数量严重不足,难以对攻城之人造成压制之势,而北图军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攻势愈发猛烈。
圣上面色凝重,当即对南安王世子沉声下令:“速遣精干传令兵,急传朕口谕至沙州城,令守将务必坚守至子时,不得有误!”
随即,一行人悄然策马,绕过沙州城烽烟弥漫的关隘,在暮色四合时分,寻到一处背倚断崖的村落。
村口歪斜的木牌上\"清河村\"三字已褪作灰白,泥泞小径间荒草及膝,唯有零星几缕炊烟自残破的屋檐袅袅升起。
原来,自战火燃至沙州城,城周各村中青壮早在半月前便扶老携幼离家避祸了。
如今留在村中的,尽是些行动不便的老者。
他们中稍有行动能力的人,见有官兵进村,便找地方躲了起来。
还有几个只能蜷在土炕上咳喘的老者,无力起身,便张着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未出声,无可奈何地将生死看淡,冷眼观望。
后来,见来人竟未如传闻中那般持刀踹门,挨家挨户入户抢掠,反倒是先遣两人挨户查看门环积尘,确认屋主确已逃难后,才由领头者指派人手分批入内。
老人们藏在柴垛后窥见,这些人进屋时,连墙角腌菜的陶瓮都未碰歪半分,只是将随身行囊铺在地上和衣而卧。
没有一人胡乱翻动,很有章法,只是休息。
原本躲在柴垛后的老人们观察了半天,见他们的确没有伤人的意思,才慢慢腾腾走了出来。
圣上暂歇的居所乃是村中唯一青砖黛瓦的宅院,原是乡绅李氏祖宅,前院栽着两株百年银杏,后院青石砖墙围出半亩菜畦。
侍卫们推门查验时,正见门扉后探出两双浑浊的眼睛——竟是一对年逾古稀的老夫妻,头发都花白了,老丈右腿蜷曲着明显使不上力,老妪的粗布襦裙上还沾着灶灰,想来是慌乱间躲进灶间时蹭上的。
一番询问后,才知晓他们二人的身份,原来竟是地主管家的父母。
头发花白、面容和蔼的老妇人,年轻时曾是地主的奶娘。
而他们的儿子,自小就与地主相伴。
随着岁月流转,地主家业渐丰,而他们的儿子也凭借着多年的陪伴与了解,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地主的管家,帮着地主打理着家中大小事务。
只是三年前,寒露夜,老丈摸黑去后院入厕,不慎被青苔滑倒摔断了右腿。
养伤时他执意拄拐下地,却又在灶房门槛处二次跌倒,自此右腿便蜷成了僵硬的弯钩,彻底跛了。
此次全村逃难时,李地主本欲带他们同行,可老丈颤巍巍摆手:\"主子家三代基业,若让乱兵糟践了,等主子回来岂不心疼?\"
老妇人亦攥着丈夫的衣角附和:\"我们俩把老骨头了,何必拖累你们赶路?\"言罢便嘱咐儿子照顾好主子及孙儿,迈步进门,将门栓死死插上,执意不离故土。
李地主无奈,只得留下些钱粮,带人离开。
夫妻俩守着空荡荡的宅院,在灶间的柴房里心惊胆颤守了十七八个日夜。
老两口被侍卫找出来,搀扶着来到院中时,正见满院带刀的侍卫,惊得浑身筛糠般打颤。
老丈枯瘦的手指死死撑住地面,与老妇人双双跪地,额头贴到青砖上:\"官爷们若要用什么家伙什,尽管取用便是,只求……只求千万小心些,莫要损坏了!\"
后面的话说的底气不足,声音越来越小。
圣上立在廊下,望着这对白发交缠的老人,见老丈跛足仍要撑地叩首,老妪布满裂口的手正慌乱整理着被风吹乱的鬓发。
他忽觉喉间发涩,这二人宁肯守着空宅也不肯离乡,如此忠心,倒比朝中某些尸位素餐的臣子更可贵。
圣上凝视着这对风烛残年的老者,恍惚间,似见天下万民在战火中颠沛流离。
他转身对南安王世子沉声吩咐:\"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扰民,违令者军法处置。\"
老妪浑浊的眼珠霎时涌出泪光,与老丈一道伏地叩首。
圣上示意富海将他们从地上搀起,与村里其他老人一道安置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渐渐西斜,沙州城上依旧传来断断续续的喊杀声。
南安王世子派去传令的人,兜兜转转,终于在傍晚时分被接应之人从暗河引入了沙州城。
此时,沙州城门紧闭,城堞间滚烫的开水与滚木交叠落下,零星夹杂着几支锈迹斑斑的铁箭,喊杀声震得城墙砖缝簌簌落灰。
守军将士的玄甲被鲜血浸得发亮,却仍死死抵住攻城战车撞击的震颤。
传令兵自城下甬道疾驰而来,马鬃上还沾着前主人杀敌时未干的血渍。
他翻身滚落鞍鞯时,靴底正踩中半截断矛,却顾不得踉跄便扑至守将脚边,嘶声高喊:\"圣上急令!援兵将至,大家务必死守至子时三刻!\"
彼时,沙州城主将郭开一日前被流矢贯穿肩胛,此刻正躺在不远处的简易医帐中昏迷不醒,城中主事之人是郭开的副将宁远。
宁远正紧握长剑立在城堞后,甲胄上凝着暗褐色的血痂,面色凝重地指挥着城墙上士兵打退敌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忽闻传令兵高声嘶吼\"圣上急令\",他紧绷的脊背竟不自觉地挺直三分。
待听清传令的内容后,宁远精神一振,喉结滚动,咽下喉间泛起的血腥气。
耳畔炸开的欢呼声里,混着守军将士劫后余生的喘息。
他带着手下将士们苦守沙州,军备粮草一日日减少,实已到了强弩之末。
此时乍闻援军将至,宁远踉跄着跃上箭楼,嘶哑的嗓音裹着硝烟:\"弟兄们!圣上有令,撑到子时,援兵必至!待援军铁蹄踏碎敌阵,我带大家伙斩敌将首级祭旗,为郭将军报仇!\"
将士们听闻,士气大振,残破的铠甲下骤然迸发出震天吼声。
有人用断矛捶地,有人以血手抹面,沙哑的呼喝声裹着血腥味直冲云霄:\"誓死守城!人在城在!\"声浪惊起枝头寒鸦,扑棱棱掠过残破的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