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赫刚才还在念叨,”师母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说前几天梦见你站在他病床前,就是不肯说话。”
她的语气那么自然,仿佛他只是个晚归的学生,而不是一个戴着电子颈环的探视者。
于白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师母伸手接过果篮,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进来吧,走廊风大。”
她的掌心温暖干燥,力道不轻不重,像是念书那会每个他来蹭饭的傍晚,她总会这样拍掉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灯光很柔和,病房里却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安静。
赫教授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搭着薄毯,枯瘦的手臂露在外面,上面布满了淤青和针孔的痕迹。
监护仪的线缠绕在他身上,像是某种束缚,屏幕上的数字缓慢跳动着,维持着一个并不乐观的平衡。
他比于白记忆里瘦了太多。
那张在法庭上不怒自威的脸,如今凹陷下去,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
于白站在床边,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赫教授先开了口,声音沙哑,“……来了?”
就这两个字,于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老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绷得很紧,“我……”
“坐。”赫教授抬了抬下巴,示意床边的椅子。
于白没动。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悬浮的全息相框上——那是现在很常见的实况图投影,正循环播放着法学院历年活动的动态影像。
此刻定格在一张模拟法庭夺冠后的合影上,二十几个年轻人簇拥着赫教授,全息影像里的衣袂还在微微飘动,仿佛下一秒就会传来当时的笑声。
他的视线落在画面边缘——作为助教的自己只露出半边身影,正低头帮一个小伙子整理歪掉的领结。
这个瞬间抓拍得自然,连他眼角微弯的弧度都还原得分毫不差。
全息影像特有的景深效果,让那个角落的身影在立体画面中若隐若现。
相框的触摸记录显示,这条影像最近被频繁回放。
于白注意到,画面在他所在位置有轻微的像素损耗,像是有人反复用手指放大过这个角落。
他意识到,就在刚才,那些来看望老师的师弟师妹们,或许就站在这里,让影像定格在这个瞬间——不必提起他的名字,却能借着来探望老师、回忆读书岁月,光明正大地凝视那个永远留在影像里的师兄。
记忆里的他永远意气风发,好似永远都会是师弟师妹们眼里可望不可及的完美榜样。
如今再看,恍如隔世。
“……身体怎么样?”于白最终只是这样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赫教授哼了一声,嘴角微微扯动:“死不了。”
他说得很轻巧,但于白看见他说话时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又在说完后慢慢松开。
病房里又陷入沉默。
监护仪的滴答声填满了空气。
赫教授闭了闭眼,像是想起了什么,监护仪的滴答声逐渐加速。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
他枯瘦的手指动了动,示意于白拉开它。
抽屉里躺着一个灰黑色的金属盒,表面没有任何花纹,只在边角处有些细微的磨损痕迹。
盒子不大,刚好能捧在掌心,但看起来沉甸甸的。
“拿着。“赫教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于白取出盒子,指腹触到冰凉的金属表面。
盒盖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声,盒子里叠放的文件边缘平整得过分,遗嘱上甚至已经签好了日期和名字,墨迹干涸得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这是一个随时准备派上用场的遗物盒。
他的呼吸突然滞了一瞬,某种尖锐的认知刺进胸腔:老师的病情远比表面看起来更严重,这些整齐码放的文件不是未雨绸缪,而是一个清醒之人对生命终点的平静筹备。
而在这些文件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把银色的钥匙。
钥匙很普通,没有任何标记,齿槽排列也简单。
赫教授盯着那把钥匙,呼吸变得有些沉重:“……给你的。”
于白没有立刻去拿。
他的目光在钥匙和老师之间来回,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是……?”
“当年有一个人给我的。”赫教授闭上眼睛,像是积蓄力气,
“我只负责保管钥匙,然后按那个人的要求,找机会交给你,既然你今天来了,我就提前给你吧。至于它能开什么……得你自己去找。”
病房里再次安静得只剩下监护仪的声响。
“于白,你还记得,你的‘图腾’吗?”
“图腾?”
于白一愣,看到于白这个反应,赫教授眼睛闪烁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解释。
过了很久,老人才又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三年前……我劝过了。”
他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映出于白的身影,“我劝过你……我也劝过他……可是老师真的劝不动。”
于白的瞳孔微微收缩:“谁?‘他’是谁?”
赫教授的目光突然变得涣散,像透过雾气看着某个遥远的画面。
他缓慢地调整着呼吸,监护仪上的血氧数值开始不稳定地波动——94...92...90...
“抱歉……于白……我没能劝住他……”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于白的提问,
氧气面罩上的雾气忽浓忽淡,赫教授的目光越过于白,仿佛在看着某个遥远的影子。
于白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颈间的电子环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追问,却看见赫教授的眼角渗出浑浊的泪。
“老师,您说的到底是谁?”于白的声音有些发抖。
赫教授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监护仪上的线条疯狂跳动。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急促。
赫教授的手无力地垂下,却在半空中被于白握住。
老人掌心的温度凉得吓人。
于白另一只手下意识攥紧了那把钥匙,金属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
他还想再问,却看见老师艰难地摇了摇头。
“……于白,回去吧,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了……”
听到这话,于白喉结滚了滚,一股子酸涩从心底翻上来。
他极力想控制情绪,那股难受的情绪像卡在喉咙里的淤堵。
护士推门而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于白感觉自己被猛地一撞,护士已然隔离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唉……时候……没到……”像是短暂恢复了意识的清明,赫教授的声音轻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都耗费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原谅老师……原谅老师现在无法告诉你实情……”
他的眼皮沉重地垂下,却又强撑着睁开,目光落在于白颈间的电子颈环上。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消失在枕头的褶皱里。
“去找……”老人的嘴唇蠕动着,“……锁……”
仪器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心电图上的线条开始疯狂跳动。
赫教授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氧气面罩上凝结的水雾越来越浓。
“血压下降!”
“准备肾上腺素!”
医护人员瞬间涌入病房,白色的身影在于白眼前晃动。
他被推到一旁,手里还攥着那把钥匙,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师母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边。
她的眼眶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固执地不肯落下。
“小白……”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病床的护栏,指节发白,“回去吧。”
于白站在原地没动。
钥匙的棱角更深地陷进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
“老赫不会希望……”师母抬手抹了把脸,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你看到他这副样子。”
她伸手轻轻推了推于白的肩膀,力道温柔却不容拒绝。
于白看见师母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但她很快别过脸去,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再转回来时已经换上坚定的表情。
“小白,这不怪你,老赫今天见太多学生了,他身体吃不消,让他休息吧……”
于白终于肯挪动步子。
“走吧。”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好好照顾自己。”
于白喉结滚动了一下。
最后看了一眼病床。
赫教授的手垂在床边,枯瘦的手指微微蜷曲,像是想要抓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