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气候注定不同寻常,立冬不过半旬,便已落了几场薄雪。
窗柩上的寒霜还未消散,临近各府门接连开合。一盆盆水自门内泼洒而出,同扫帚一起急促冲刷着路面。
主家在后院宿醉熟睡,有些地位的家奴在角门呼来喝去。
衣着得体,姿态傲慢,斜倚着门框发号施令。
而大冷的天,只用几片破布裹身的三五下等奴仆则用湿布一遍遍擦洗着门板。整个手掌泡在冰水里,红疮结了无数青痂,冻得几欲失去知觉,手下动作丝毫不敢松懈。
有男有女,多幼童,唯独不见老叟老妪。
“都给我用心着点儿!不日巡使大人就要到咱们府上做客,若有差错,仔细你们的命!”
接过小厮端来的热茶,含在嘴里涮了几涮咽下肚。吐出茶叶沫子,肥头大耳的男人依旧不依不饶,想着法儿来折磨下贱奴才。
原来是个管家。
这般情景每日都会上演,来往之人司空见惯。只要祸不及己身,谁活谁死,与他们何干?
出府采买的车马络绎不绝,各类蔬菜瓜果一趟趟运往宅子,直教大小管事都笑眯了眼。
混在人群中,楚禾三人神态如常地走街串巷。换上了卫灵偷来的华贵衣服,改头换面,摇身成了富家公子。
见识过更为惨绝人寰的场面,对于路上遇到的这些悲惨遭遇,三人皆是视若无睹,埋头只顾赶路。
“待会儿你去找人打听赈济和流民安置情况,陶雅雯在集市上收集消息。”
精准抓住巡使大人几个字眼,楚禾一边疾步行走,一边给两人分配任务。
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朱治的言词更要求证。确定无假,用人才敢放心一二。
“是!”
“是!”
对所谓赈济官早已不抱希望,忍住怨怒和不忿,任保成和陶雅雯二人精神一震,齐声领命。
其实他们更想灭了这些中饱私囊的害虫,不过眼下还不是时候,终有一日……
好在同富人区相距不远,没用多久,三人便身处府衙对面街上。
一州之府果然是气势磅礴,占地广不说,望去尽是一片金碧辉煌。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应当是刚刚翻新刷砌过,色彩浓丽,处处流光溢彩。
青石官道平整且纵横,直通市井。正是应差点卯之时,数辆装饰繁琐又华丽的车辇和轿抬缓缓而来。
强自镇定,陶雅雯二人分头行事。
留在原地,楚禾并未着急行动,而是沿着并不热闹的集市独自转悠了起来。走走停停,漫不经心,像是不谙人间疾苦的富贵哥儿。
虽是街市,装潢讲究的各间铺面依旧紧闭。能看得着的,也就只有十多个露天而摆的摊子。
所有物件都在破烂不堪的板车上,锅灶冰凉,不见一丝烟火气儿。
摊主拢着袖子蹲在地上,一脸深苦,试图用漏风的板车挡一挡严寒。不时起身跺跺发麻的脚,吸着鼻涕打量过往行人,有目光相对上之人才急忙开口揽客。
楚禾驻脚。一一看去,不过都是一些简单的粗粮面食。清汤寡水,连残羹剩饭都不如。
“客官可是要用早食?快快坐来,我这就生火煮汤,很快的!”
如往常一样,疙瘩汤摊主在大街上耗时间碰运气。不曾想只是随意一瞥就瞄到了正往自家摊子走的楚禾。
激动过了头,一不留神差点滑倒。赶忙扶地站起,在其他人眼热的视线下搓着手殷勤询问。
虽是好奇有钱人怎会光顾自己这简陋摊面,但好不容易等来的生意,绝对不能错失!
楚禾探头,扫了几眼便目露嫌弃,眉头直皱,“面点怎得如此粗糙?这是人吃的玩意儿?”
那嫌弃的劲儿,恨不得捂住口鼻退避三舍。
“您说笑了,这粮价一日比一日高。能支起摊来来已是不易,我这里已经是最实诚的了。”
摊主急了,生怕这一整日又白忙活,急忙连比带划地解释了起来。
“我看街上少有有乞丐,来往之人衣着也算得上光鲜,看不出挨饿受苦的样子啊?”
状似一无所知,楚禾一脸茫然不解,像是极为好奇,竟大喇喇寻求这人解惑。
“你是何人?”听到楚禾这话,中年男人突然警觉了起来。笑脸瞬间消失,双眼紧盯楚禾,细细扫量。
“世道乱,一直被箍在家里。今日才得以出门,对外面情况知之甚少,让大叔见笑了。”
掏出几块碎银放在板车上,楚禾含笑作揖。神色自若,目光不躲不闪,清凌凌对上兀地惊慌的摊主。
“原来如此。要说这穷苦人去了哪里我也不知。只是宵禁更严,晚上哭嚎不断,街上也是愈发冷清。也是奇怪,好端端的官府硬是对流民围追堵截,尤其是对半大少年的盘查格外严格……”
没有说相与不信,摊主的眼神在楚禾那黝黑的脸皮和龟裂的手上停留许久。
飞快将碎银揣进怀里,男人转开眼,又说起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来。
“这城中老人……”
楚禾继续追问,男人却是不欲多说。神色淡漠,热切不再,自顾点火。
而当看到街边转来的一队官兵时,脸色突变,汤也不做了,急忙挥手赶人,“既是吃不惯就赶紧回家去吧,外面不太平。”
“多谢!”楚禾欠身颔首道谢。
即使被人出言相赶,依旧淡定,与城里骄横的纨绔简直是云泥之别。
这般姿态倒让那中年男人开始自我怀疑起来,却也没时间去思考。
一脸肉疼地摸向空瘪的钱袋子,堆起假笑来,对着浩荡而来的收税的官兵点头哈腰。
“准备好银钱,别让爷几个动刀!你!占地税!喝水税!赤脚税!四十文!”
“你!开火了?生火税和草鞋税!三十文!”
几句话的功夫,十几个皂吏就敲敲打打走来。鼻孔朝天,气势汹汹,如狼似虎一阵脚踹棍扫。
所到之处鸡犬不宁,整个街市乱作一团。
只斜着眼睛瞟了一眼,便胡乱报价,张口就来。若遇到顽固反抗者,那血迹斑斑乌黑发亮的刀口直接架在贩子脖子上。
“今日怎么又加了这么多税目?这让我们还怎么活啊……啊!”
税目繁多,税银更是翻番,苦苦支撑的最后一点盼头也没了。
有摊贩跪地痛哭求情,可迎来的,是那冰冷的刀口,以及抛洒喷射的热血。
竟是当街杀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