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宅院中隐约可见几分当初的精致布局,却因荒草丛生,透着几分令人生寒的枯败。
言豫津一言难尽道:“苏兄啊,你这是从哪儿找到这么荒的园子的。”
要不是能瞧见崇宁塔的塔尖,他都不敢信自己还在金陵城中。
听梅长苏说是由商行推荐的,言豫津都不知说什么好。
这堂堂的江左盟宗主,买处宅院竟还会被商行的人骗了不成,那也太……
“飞流来瞧过,说是这处宅院有意思。”
言豫津看了眼正在宅院里四处‘玩耍’的飞流,沉默了。
飞流这孩子虽然不太理人,心智单纯了些,但的确是个好孩子啊。
“那说不准这里有什么咱们没发现的好处。”萧景睿开口解围道。
言豫津立马出声附和,还主动承担了开荒……呸,开路这一责任。
不得不说,这宅院荒了得有些年头了,野草丛生,不小心刮到身上还有些刺痛。
瞧了眼往宅院深处走去的三人,飞流洒出最后一把香灰后,转身跟了上去。
因着园子荒芜,所以有没有人瞧见那些肆意疯长的野草一沾上香灰便开始枯萎,但也因为这里生长的野草太多,一时间难以察觉。
不过,积少成多,终有一日会再现春和景明。
……
言豫津觉得家里有个喜欢修道的父亲挺好的。
谁能想到,他就是陪人来看个园子,竟然倒霉地差点儿落入枯井。
虽然及时被人拉住,可他祖父逝世前留给他的翠月珏却掉了进去,好在他的好兄弟帮他下井寻了回来。
可是!
一想到连带着从那口枯井中发现的十多具枯骨,他就心里发毛,决定回去后就把翠月珏放在神像前上供几天。
见言豫津这副模样,梅长苏适时开口道:“景睿,待会儿你送豫津回去吧。这里距宁国侯府不远,我同飞流走几步便到了。”
萧景睿同言豫津一起长大,已看出好友心思,早已存了送人归家的打算,闻言也没有扭捏。
待两人离去后,空旷寂静的街道上只闻闲庭信步的脚步声,即使这无边黑暗中早已暗存杀机。
朝轻站在高处俯瞰下方的打斗,目露骄傲。
她弟的武学天赋,无人能出其右;即使是她,也不过占了经验与内力的优势。
瞧瞧,天泉山庄的庄主卓鼎风与其子卓青遥两人合击偷袭,如今已露败势。
听到急促的马蹄声靠近,面对飞流的步步紧逼,卓青遥硬生生受了飞流一掌,才在来人瞧见他们之前,与父亲卓鼎风纵身离去。
这一掌蕴含的内力极致纯阳,中掌后全身犹如火灼般痛苦,是以卓青遥也不曾注意到有一丝旁的内力侵入体内。
望着两人的背影,朝轻心里对卓青遥的伤势有了把握,同望向她的飞流递去个赞赏的眼神,无声说了两字:很棒。
过年前,卓青遥是再起不能了。
而面对同辈的卓鼎风,谢玉少不得束手束脚些。
若是卓鼎风真有什么碍事的行为……
在街上那人发现她之前,朝轻已离开此处,心想道:那就父债子偿好了。
见飞流明显变亮的眼神,梅长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向高处望去,空无一人的地方,却得见原本被乌云遮盖的繁星璀璨。
在梅长苏住在雪庐的这些日子中,若是有事,蒙挚基本上都会在这个时辰来寻他,今日他听闻枯井藏尸一案,定然是要来的。
听闻打斗声,蒙挚势必要一探究竟,他方才也瞧见些打斗的场景,对于小殊身边有飞流这样的高手再高兴不过,只是……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在这里动手!”
宁国侯谢玉执掌巡防营,他的侯府附近更是少不得兵士巡逻,按理说这里该是十分安全,可就是有人堂而皇之地出手偷袭了。
所以,还能是谁呢。
梅长苏反而同蒙挚提起另一件事:“听说蒙大统领帮我找了一处院子,过两日可否一道去瞧瞧啊?”
……
随着兰园枯井藏尸一案传遍金陵,京兆府尹高升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金陵作为大梁的国都,最不缺的就是勋贵高官,他这个父母官是当的哪哪都受气,哪哪都得小心。
本以为这案子只是难查了些,谁成想前两日日有个自称兰园主人旧仆的人来报案,言明兰园荒废前是供于官员狎妓寻乐的地方,那些女尸枯骨皆是因此而来。
朝廷有律,官员不许狎妓,但城中这类地方也不少,不翻明牌时大家心照不宣,翻开后就看各自逃命的本事了。
高升当时心里就一慌,翻开账册一看更慌了。
不说旁人,就说这位楼之敬楼大人,户部尚书,这可是太子的心腹啊!
即便太子如今还在宗庙祈福,但这位也不是他一个小小府尹能动的!
帐册还没暖热呢,就有人趁夜而来。
第二日高升就吩咐手下吏员将相应文书备好,移交刑部;刑部那边儿也十分痛快,一应手续顺利流畅,刑部尚书也全然不似高升那般为难,倒像是压抑着兴奋。
离开刑部时,高升擦了擦额上汗水,总算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了。
他这人没什么大志向,从来不想什么从龙之功,所以这种夺嫡大事他能离多远就有多远。
回到京兆府后,高升还没松口气就有衙役来报。
“大人,城外小孤山上出现了一头怪兽。”
怪兽?怪兽好啊!
高升立刻安排人去捉拿,声势浩大的。
只要京兆府上下都忙起来,回头过年封笔时他也好写两句呈给陛下啊。
案子移交刑部后,同高升所想的差不多,太子虽在宗庙,可他手下的人还在金陵。
户部这么重要的钱袋子,怎么着都得救一救,不见掌镜使夏冬都回京多久了,誉王还在使劲捞庆国公呢。
正当两边儿斗的火热,又有人趁夜进了雪庐,但这次来者不善。
即便是萧景睿来时,雪庐中的厮杀已接近尾声,但痕迹做不得假。
这些杀手,就是奔着夺命来的,暗器洒毒无所不用其极,空气中还散着淡淡的火油味儿。
萧景睿脾性温和,却非平庸之辈,联系京中之事和二弟谢弼所说:父亲已投靠太子,这场刺杀的幕后指使呼之欲出。
可是,他需要一份证据。
当萧景睿伸手去揭杀手脸上的面巾时,幽暗的室内响起一声阻止,语含不忍:“景睿。”
……苏兄他知道是谁指使的。
那他怎能自欺欺人。
面巾摘下时,原本灭掉的烛火接连亮起,让幽暗之下的污秽袒露的更清楚些。
这是他父亲身边的侍卫。
“兰园藏尸一案迟迟未判,滨州侵地一案风声不断,如此境况下宁国侯还能在府里安排这一场声势浩大又满府无人察觉的刺杀,也不怕累倒在半路上。”
有人持灯而来,手中刀刃尚在淌血,却不及言语锋利剜心:“不对,这府外的水车都安排好了,谢侯爷还是挺惜命的。”
说到这儿,她还特地看了眼某个不惜命的。
雪庐中潜藏的人远比萧景睿认识中的多,若非血腥气一时半刻还散不掉,瞧这整洁如初的雪庐,谁能想到一刻钟前这里埋葬了十几条人命。
他还亲手杀了两个。
“萧公子还不回房吗?待久了,长公主怕是会担心的。”
萧景睿张口想问,可喉中干涩让他不知该如何说。
梅长苏看了眼不嫌事大的朝轻,倒了热水递给萧景睿:“前些日蒙大统领推荐了处院子给我,地段大小都合适,过几日我便搬过去了。”
“今夜你就当从未来过雪庐,回去后好好睡一觉,明日又是新的开始。”
从未来过……怎么可能呢。
因为两姓之子的身份,他时常在江湖上游历,父亲谢玉待他也并无过多要求,所以在他眼中,谢玉这个父亲是令人孺慕尊敬的。
可这一次回京不过几月,他已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
兰园的藏尸他亲眼见过,雪庐的刺杀他亲身经历,这一切又怎能当做不知。
萧景睿喃喃问道:“那你呢?你为何一定要卷入金陵这潭浑水中,你本是我最羡慕的江湖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那是你的想法。”
梅长苏制止了萧景睿接下来的话:“你不是我,不能擅自替我结论。”
这杯水,到底是没有人喝。
等萧景睿失魂落魄地离开后,朝轻遗憾叹道:“其实我挺想再问一句,他是何人?”
羡慕江湖人,那你自认是朝中人吗?
若是朝中人,那怎能常年四处游历?
平衡或是倒戈,总该睁开眼仔细瞧瞧吧。
可惜有些人啊,不让她问。
“今夜他受的刺激够多了。”梅长苏沉声道。
过去他与景睿的相交虽是故意为之,却也是真诚,但他谋划的局面中保全不了景睿,却又私心想着让他晚一些知晓更残酷的真相。
朝轻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刺了一句:“你还挺会给自己揽责的。”
“谢玉用天泉山庄用的顺手,又怎么会放过萧景睿结交的人脉?”
“还有他投靠的太子,自大蠢笨,谢玉这种人不会看不清太子的本质,他想图谋的可不止是从龙之功。”
“届时铲除异己,扫清障碍,用的人可不少,萧景睿就是最好的纽带。”
朝轻伸手倒掉掉那温凉的水,重新斟满:“侠以武犯禁,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到那个时候,这么大动静,萧景睿不可能不知道,以他的性情,怕是比杀了他还痛苦。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更何况,没了利用价值,又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谢玉还会留着碍眼吗?
两人说话间,黎纲在屋外禀报道:“宗主,十三先生来了。”
“快请十三叔进来。”
待十三先生进入房间后,见到与往日相较可称面目全非的梅长苏时,这位林府忠仆红了眼眶。
“没想到十三此生还能见到小主人,真是上苍垂怜。”
朝轻闻言,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到底在这两人聊完正事后来了句:“十三先生,您感恩上苍,还不如感恩林家先祖,赤炎英魂。”
起码不能是曾经那死板自大的天道。
十三先生经营妙音坊多年,识人水准一流,早已认出眼前这位红衣公子就是这些日来在螺市街出手大方的那位他国来客。
先前宗主便传信说不必探查,没想到两人的关系这般亲厚,不亚于于蔺少阁主。
方才他与宗主汇报红袖招情况时,这位公子也说了几句,其中便有他们不曾探查到的。
知晓小主人身边有此等友人,十三先生高兴还来不及呢,当即就说回去后就给主人上香,仔细说两句。
见原本拉平的唇角又上挑几分,梅长苏心中的一个猜测越发垒实。
低垂的睫羽挡住了眸底沉重的心疼与自责,不露分毫。